在希腊神话中，曙光女神爱上了凡间的美少年——特洛伊王子蒂索诺斯。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爱情，但无法舍割。她无法忍受有一天他会死掉，于是恳求宙斯授予她所爱的人间男子不死，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宙斯答应了。但她忘了要求他永葆青春。他们一起幸福地生活了数年，直到蒂索诺斯开始衰老，曙光女神把他从自己的床上赶走，但仍照顾他，喂他仙果吃。但他的身体持续衰退，他的膝盖不听使唤，曾几何时它能够在舞会上飞奔。曙光女神无力治愈他的痛苦，也无法让他死掉。女神厌恶，就把王子锁在了一个柜子里，最后王子竟然变成了一只蟋蟀，失去了说话能力的他，最后只能用蟋蟀的鸣叫声陪伴女神。据说这是为什么蟋蟀每天叫个不停的原因，因为他爱的人却抛弃了他，因此终日呻吟不停。这个故事太残酷，从此不忍听蟋蟀的鸣声了，唧唧复唧唧，是在抱怨么？曙光女神不算是很著名的女神，很少文学故事曾经提过她。仅有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提到过她的名字。
还有一个相类似的故事，关于女先知西比尔的传说。T.S.艾略特有一首诗《荒原》（1922），背景是惨受第一次世界大战蹂躏之后的欧洲。在相当于“楔子”的部分，艾略特引用古罗马的一个传说。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爱上了西比尔，施予她预言的能力；而且只要多少年她的手中有尘土，她就能活多少年。然而她忘了问阿波罗要永恒的青春，所以日渐憔悴，最后几乎缩成了空壳，却依然求死不得。“因为我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想死’。”——T.S.艾略特《荒原》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用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可是，假如这件事物如木乃伊，如楼兰干尸一样，永生的死神将比死亡更可怕。科学家告诉我们，肉体老去的模样大概是这样的：昔日光滑的粉红皮肤开始褪色、生斑并粗糙起来，肌肉变得酥软，筋骨逐渐钙化，如果再老一点点，就会成为稻香村的糕点，或者是被春风侵蚀的冰山，稍稍一碰就有掉渣的风险。和一些长寿不竭的物质相比，人类的衰老速度之快令人倍感不公，偶像也好，粉丝也好，都睡在岁月的剃刀之下，摆脱不掉终将告别的阴影，万人迷和大富翁这种标签也不能改写命运的一分一毫。而且，老天爷是公平的，越是鲜美的水果，越容易腐烂。
有没有对衰老的身体的爱情？有一段话我始终认为它是动人的，值得一再重复，那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开篇“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杜拉斯这段充满韵律的话，一直回绕在心里，很久很久。其实，不是爱你备受摧残的容貌，而是在你面目已非的时候，只有我仍然爱着你。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也是关于时间，关于改变，关于爱。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爱得真切？唯有时间。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我的爱，独一无二。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但我常常疑心这种理想的境界，常人能否达到？心是愿意的，身是否会不由己。任何力量都不能与时间抗衡。相爱就是被对方的眉目、肢体还有内心吸引，决定穿过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疆界，去与它们熟悉。永远如此，是什么让我们彼此靠近，是孤独。科学研究表明，情人的容貌即使璀璨夺目，看久了也已经意兴阑珊，更何况是身体像一截废旧水管那样风化和失灵。
从进化论的角度讲，所有生命现象都是生物从效率角度出发作出的选择。生命的终极目标是繁殖，这样看，如果生殖任务完成，生命的存活就再也没有价值。看起来很残忍，但有的动物就是这样选择的。比如大马哈鱼，一生只繁殖一次，在完成艰难的产卵后不久，大马哈鱼的生命就走向终结。但还有更多的动物不是这样，尽管已经完成了繁衍后代的任务、生命肌体开始走向衰老，但它们还是会活下来。一般认为，这一类动物都有抚养后代的任务，在“多生后代然后不管不顾”和“少生后代把它们抚养长大”之间，它们选择了后者，对它们来说后者更有利于族群的扩张和世代的延续。人类选择了后一种生存方式，人类的婴儿“三岁始免于怀”，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都需要长辈的抚养和保护，因此，人类就无法逃避衰老的过程。人的衰老，只是为了尽量从生命的果实中，再多榨取一些汁液来喂养后代。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本当年陪伴我的书。“那偶然的一瞥，引发了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还未结束。”阿里萨等待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后，终偿所愿，把一生挚爱费尔明娜拥抱入怀。马尔克斯为世人描述了老人的爱情。费尔明娜为阿里萨灌肠、清洗假牙，后者在她衰老松弛的背部拔火罐——这些弥散出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味道的行为描写，依然保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般神乎其技，不得不说，也只有马尔克斯可以做到。马尔克斯让一对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相爱，让荷尔蒙的冲动流淌了半个多世纪，却仍然渗透出让读者心悸的力量。这其实是一部童话。童话并不都是假的，童话之所以是童话只是因为世间罕有，但并非从未发生。
在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强行为我们的寿命加上了限制：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下使物种得以延续，生物体在分配能量时，首先考虑的是生长和繁殖，而非构建一具永生性躯体，因而不会花太多的能量去修复会导致衰老和死亡的细胞损伤。无论如何精心保养，衰老都是必然而至、无可逃避的。有些人通过非常手段偶尔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但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报复一顿，从他们身上减去几十岁。他们必须时刻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否则松弛就如海潮，瞬间就从时间的旮旯中冲出来，苍老一下子把人淹没了。
“我希望在我变老的时候也不必整容，我必须对自己的面容保持忠实。有些时候我想，避免衰老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但这样你就无法走完生命的历程，是这样吧？”听，多么孩子气的语言，那是身体成熟、眸子却天真如处子的玛丽莲·梦露说过的话。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们，改变了世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我们最后都是蒂索诺斯和西比尔，唧唧低诉，缩成空壳。曾经的时光，一时一刻的永恒，美好和遗憾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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