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的恋人

黎荔

感官是人类通往世界的第一道关口，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感官进化史。眼睛是人类最重要的感觉器官，人们从外界接收的各种信息中80%以上是通过视觉获得的。假如先后或后天目盲，是非常可悲的命运，因为整个外在世界几乎向他/她关闭了。

在我听到过的台词里，最击中我的，是《荆轲刺秦王》里周迅扮演的盲女所说的一句。盲女举家被荆轲所屠，自己行刺荆轲未遂，就要荆轲杀了她。荆轲想留她性命，她说：“以后要跪下乞食，日子不尊严。”我被最后五个字击中，明白古人跟今人骨子里的区别，就在这一层计较上。周迅真是体验派演员，能够进入到古人的灵魂深处，毫无折扣和隔阂地说出这句话，令我信服至今。但假如盲女身边有一位同生共死的恋人，愿意守望她，借自己的眼睛为她看广阔世界，也许她就不必怀着必死的决心。

看新闻，日本Kuroki夫妇于1956年结婚，他们靠着经营一家农场来养活自己，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艰辛，但他们仍然感恩生活，感恩农场给予他们的一切。然而，在结婚后的第30个年头，在Kuroki夫人52岁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遇到了严重的问题——完全失明了！因为看不不见东西，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向了尽头。妻子因为遭受了打击开始变得自闭，不愿意跟人说话，丈夫看在眼里，非常焦急和心疼。有一天，老爷爷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想在自己家门口种满粉红色的芝樱。这样，就会有越来越多游客来这里赏花，他们或许会顺道来和这两位老人聊聊天，也许他们会让这里变得热闹、也许聊着聊着，就能打开老伴儿的心结，让她从自我封闭的硬壳里走出来。打定这个主意后，老爷爷立即行动，他精心选用的花种，不仅能种出一片如云如霞的漂亮粉红色，还有着幽幽浮动、无比动人的香气，让自己的妻子也能“闻”出花儿的美。因为，科学研究证明，人的五官是相通的，当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上帝会打开另外一扇窗户。盲人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特别灵敏和强大。从一株两株，到种满整个院子，从一年两年，到一种下去就坚持了几十年，现在这个地方遍植芝樱，繁花似海。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造访这块2000平方米的地方。两位老人家，就坐在花田中手拉手，闻香，听风，与游客们分享这一片美景，让微笑一直浮现在脸上。

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我不知道那位老奶奶年轻时是否美丽，岁月总是败美人，图片中她双目永远合闭，胖胖的样子，迟缓地移动，但表情非常笃定，也可以说是温和与柔软，也许她认为，爱人若不能盲目宠她，那么要他有何用。即使岁月无情退去，在守护她的那个种花人眼中，她依旧美丽，所以不离不弃。时光飞逝，最安心的地方依然是彼此的怀抱。当甜蜜的味道不在了，留下的是最朴实的爱的味道。不过是倾尽所有到最后，得一人相伴共白头。

大多数人的眼睛是朝外看的，只有少数人的眼睛长在了体内。诗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不管他失明与否，都需要有一双内视的眼睛，擅长洞察内部的黑暗。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是无法真正了解世界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藏匿着世界尚未显示出来的另一半。从荷马到弥尔顿，到后来的博尔赫斯，包括中国的盲歌手周云蓬，为什么那么多杰出的诗人和游吟歌手，都会领受目盲这样一种残废的宿命。也许，通过残疾，打开门，得以窥见秘密。变瞎也许隐喻着盲目的洞见，是用心体会世界。这些盲诗人们，其人其歌，都是悲喜交加，又寂静。目盲是一扇门，只对他们打开。目盲与看得见，这两样人生，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局限，各有各的妙处，都是一种体验，不可以同时兼得。所以，我想老奶奶虽然目盲，可能她内心极其丰富敏感，一样体验着这个世界的诗意与美好。

实际上所有恋爱中人，都是诗人，因为爱情是盲目的。旁观者可能搞不清楚状况，但恋爱中的当事人，似乎能看到旁观者看不到的东西（或者看不到旁观者能够看到的东西），他们进入了一个只有彼此的世界。恋爱中的两个人，呈现出矛盾的一面：双方都充满想象力，同时又十分盲目。始终保持理智，那是否不是爱该有的样子。当希望渺茫，人也就只能对爱盲目依附，不问黑暗是否就在不远处，不问爱何时落下帷幕。在支离破碎的黑暗中，相爱的恋人们是唯一光亮，让彼此温暖依附，当晚霞落尽，他们彼此靠近，共同面对未来的沉重，不让任何一人置身于孤独之中，因为前路已愈渐朦胧。

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来自异邦的爱情故事。喜欢他们在花香中、在黑暗中紧紧偎依，静静老去。只有当舒展的心灵才能真的趋近于神秘和永恒，对生命，对死亡，有更进一个层次的参悟。只有与世界不隔阂，才能与这个世界和解，是彻底的解脱，是沐浴在天堂之光与现世的和解。真想飘洋过海去看看他们，扶着祝福这支阳光暖一暖身心！

因为一双眼睛，我们关注所有的眼神。

它是否快乐而仁慈，

是否满足而依然充满希望。

这个世界不确认的东西有太多，

它是否还是那么笃定安详。

我们的梦想，在一双眼睛里面凝聚。

我们希望所有人的眼神清凉、善意，

有幸福的影子，

但又怎能保证，

所有人都能面对那一片光明。

假如光明向所爱者关闭，我们能做的

不过是因为有爱而坚持，

因为坚持而拥有梦想，

因为梦想而守护一袭花香，

轻轻围绕那人，

不问黑暗是否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