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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启示录
虫子启示录
黎荔

六道轮回,人身难得。


之所之人身难得,在于因缘具足非常难。只有因缘具足了才能得到人身。

比较一下人道和畜生道,如果用全球所有的动物数量和人的数量对比一下,会发现人的数量远远不如动物多,你能数清世界上有多少蚂蚁吗、有多少昆虫吗?基本上无法计算,因为太多,比人的总数多的多。一个世界六道的总体众生的数量如果比作太平洋,那么这个世界的总人数只是太平洋中的一滴水滴。所以,人身难得。



然而,人身难得今已得,可无论怎样爱恨痴缠、颠簸起伏的一生,从更宏大的时空来衡量,我们的命运轻盈,不比一只昆虫的骨灰重多少。我们这个文化不推崇自然观察的智能,鼓励孩子们对自然的景物(例如:植物、动物、矿物、天文等)有诚挚的兴趣、强烈的关怀及敏锐的观察与辨认能力。所以,少有能写《昆虫记》的昆虫学家法布尔,或者说未成的中国法布尔,被父母老师逼回到了紧闭窗户的教室书房,长大后又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或养家,喧嚣的市声中根本听不到低弱的虫鸣。


其实,在我们小时候,都喜欢爬上树丛,钻入草丛,翻开瓦片,搅动水洼,怀着巨大的好奇,寻找和注视那些居身其中的小小生灵,观察它们的劳作、嬉戏、求偶和死亡。生命是宇宙间的奇迹,它的来源神秘莫测。是进化的产物,还是上帝的创造?我觉得只要用心去感受这奇迹,懂得欣赏大自然中千姿百态的生命现象,就会善待一切生命,从一头羚羊,一只昆虫,到一棵树,从心底里产生万物同源的亲近感。我是那么喜欢夏季来到寂静野外,静静聆听昆虫嗡鸣、微风拂过庄稼、一只布谷鸟在灌木丛中歌唱——由于寂静,这些声音会分外明显,更加动人。



现在,全世界的两栖动物物种有超过1/3面临灭绝威胁,据哈佛大学进化生物学家兼自然资源保护论者E·O·威尔逊估计,每年有2.7万种物种从地球上消失。我们是否处在一次大规模灭绝过程的序幕之中,而这一过程最终将导致地球上数以百万计的动植物物种——包括我们人类自己——的消亡?“第六次灭绝”假设的支持者们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在大地被人类整理成为一望无际、大量施用化肥和杀虫剂的田亩之前,大地上除了有自然生长的田地,还有荒野、沙砾与河流,野草、树木、动物和昆虫是大地最早的居民,也应该是永久合法的居民。我庆幸我见过有虫子蹦跳的大地,比如今的儿童幸运。



1907年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斯普林代尔的雷切尔·卡逊,从小就对大自然、对野生动物有浓厚的兴趣。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树林和小溪边度过的,观赏飞鸟、昆虫和花朵。她说是她母亲将她引进了自然界,才使她对它们富有激情。描绘和表现大自然的强度、活力和能动性、适应性是卡逊的最大乐趣。从1957年春天起,突然地,她敏感地发现,在春天里不再听到燕子的呢喃、黄莺的啁啾,田野里变得寂静无声了。原因是州政府租用的一架飞机为消灭蚊子向田野广泛喷洒了DDT,DDT是一种合成的有机杀虫剂,作为多种昆虫的接触性毒剂,有很高的毒效,由于DDT会积累于昆虫的体内,这些昆虫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后,那些动物,尤其是鱼类、鸟类,则会中毒而被危害。就这样,她悲痛地写下了后来被称为“生态运动”发出起跑信号的《寂静的春天》。以一个“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使旅行者感到目悦神怡”的城镇突然被“奇怪的寂静所笼罩”开始。作为一个学者与作家,卡逊所遭受的诋毁和攻击是空前的,《寂静的春天》出版两年之后,她心力交瘁,与世长辞。在她身后,《寂静的春天》作为环保运动的里程碑而被公认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书籍之一。



这就是小小昆虫对我们这些愚蠢人类的启示。这小小的虫子老师,教会过我们人类多少事情。我记得柳宗元写过一种小虫子,它会把沿途所遇尽可能捡拾起来,放在背上负重而行。这种虫子背部粗糙,东西堆积在上面难以掉落,但即使疲劳到极点,它还是不停累加,直到仆倒在地。人生的吃力,是不是因为我们这种形同负重小虫的习惯?一天天、一年年地活着,悲欢交织在发酵的回忆里……安慰的余温,悔恨的遗毒,我们背着越来越重的时光。



我有时候想,如果我在六道轮回中坠入此道,成为一只小小昆虫,也许会觉得,人类看上去笨重又迟钝,就像我们现在看大象那样。谁说昆虫就是简单生命,虫子同样能够体验到生存的欢乐。连那种寿命只有四个小时的昆虫也因照到阳光而欢欣雀跃!人类中能够理解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一个安徒生吧?他喜欢在树林里构思……每根长满青苔的树桩,每一只褐色的蚂蚁强盗(它拽着一只长有透明绿翅的昆虫,就像拽着掳掠来的一个美丽公主),都能变成童话。他的才华受孕于善良性情和对美的深沉凝望——一种月光般的能量——由对世界的悲悯、对苍生的关爱、对草木的体恤所喷涌出的激情和美德。他描绘的是一种饱含植物汁液的有翅膀的生活,上面弯拱着一道宽阔而绚丽的彩虹。



我愿意静静聆听虫子在低吟中对人类的教导。我的亲爱的小虫子老师,最近在厨房中一袋被虫蛀的香菇中,又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虫子启示录》


陈年贮藏的食物中

虫子们忙忙碌碌

与人类竞赛,啮咬


圆圆的洞穿

一个个虚无的深渊

逐渐扩大,波纹泛滥而过

留下时光的痕迹

灰黯凌乱的碎屑


神秘的圆形

浩浩冥冥的宇宙以此开始

又经此结束


举着一朵被蛀出

环环圆洞的香菇

飞舞的光线从另一个世界

欢腾地奔泻而下


这一个个微型的漩涡

在向我呼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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