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秋雨

黎荔

半壕秋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秋天的雨才是最缠绵的，没日没夜，没停没歇，寸寸都是凉意。《红楼梦》里有“已觉秋窗愁不尽，那堪秋雨助凄凉”的真切描绘。试问，“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滴滴答答的雨落在芭蕉上，絮雨穿肠，哪个多情的人能不顿生感慨？

秋天的雨，薄薄凉凉，似乎是蒙在天地间的一层纱，所有的树木、花草、果实和动物，都在雨中萧瑟不宁。漫天的乌云，遍地的苍黄，传来的是不尽的玉露凋伤之情。四野里，一团团的模糊雨雾纠结着，悄无声息地，或升腾，或匍匐，斩不断，揉不开，一缕一缕地，吸入人的肺腑里，心也跟着莫名地惆怅了起来。摇醒漫天痛哭的雨，雨一直下，一直下，仿佛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痛哭的人，告诉自己要等待，要相信，仍忍不住地长吁短叹，直到最后。

想起少年时代，不知愁滋味，却偏多闲愁，读《红楼梦》，写闺阁词，手倦抛书午梦长，梦中犹在吟咏：“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情愫千回百转呢？如同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更何况，整整下了半宵潺缓的雨。站在窗前看雨的样子，层层秋雨苦吟不休，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生长在多雨的南方，家乡梧州的特殊建筑是骑楼。梧州在19世纪末被辟为通商口岸，逐渐发展成为珠江流域的著名商埠，开始兴建骑楼建筑，现存骑楼街道22条，总长7公里，骑楼建筑560幢，古色古香，充满民国遗韵。骑楼建筑是结合南方潮湿多雨及多洪易涝的气候特点而设计建造，一般为三四层楼房，地层商铺门面向内缩入2至3米，让出来作为人行走廊，楼房二层一般设有水门，是为备洪水浸街时楼上方便居民出入所用，可以在水门放下一把竹梯，居民从竹梯上下搭艇，也可以在水门放下竹篮向沿街巡游的售货小艇购买米、油、蔬菜、火油、电池等生活必需品。临街砖柱上镶嵌铁环高低各一只，为备栓泊船艇系缆绳用的。记得从小就是一个常常不带伞的人，虽然雨云在山谷无常聚散，雨季绵绵从四月到十月，无端端就会下一场暴雨或微雨，但骑楼下的长廊贯通成排，行人逛街时可躲避风雨或烈日，一边悠闲散步，一边从容地看货、购物、回家。家乡最长的骑楼街道长达2530米，当年背着书包放学的小小少年，总是在风雨骑楼下呼啸来去。

每逢雨季或台风过境，中国的南方地区就变成了“泽国”。在暴雨袭击下，每年都经历着奇幻又现实的“泽国”漂流记。要在积水成灾的“泽国”正常出行，就得有必备的生存技能。自制“小船”漂流是最常用的出行方式。在洪涝积水中漂流，不受工具限制，只要“驾驶”技能过关，任何一样漂浮物都可以成为洪涝时期的就手的交通工具，从卸下的门板，到捆绑在一起的木箱子或泡沫箱子，或者是沙发、轮胎、木桶与塑料浴盆。一旦街道内涝，常常看见很多男男女女坐在各种奇幻漂流物上“行船”回家。为了增加舒适度，智慧无比的水乡人民，还会为自制的漂浮物加装设备，进行升级，比如在木筏或泡沫板上加装椅子。在洪水中漂流是南方“泽国”的雨季常景。那些学校因洪涝停课、坐在自制漂流物上顺水而行的童年时代啊！一想起这些，耳边就隐约响起那首代代相传的岭南童谣，小时候奶奶在摇篮边吟唱过的《落雨大》：

哗啦啦啦落雨大，哗啦啦啦水浸街，

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这首歌的作者和创作时间已经无从稽考，从市井化的语言和简单的音符来看，应该是清末民初时，街头巷尾流传的口水歌，传唱至今，已经成为了几代岭南人的童年回忆。每当心中旋律响起这首童谣时，眼眸中不知道是昨夜流星样飞落的泪水，还是洇湿了大地和草木、也洇湿了人心的绵绵雨雾？不如，送我一场秋雨，这样，即使我流泪，在雨中，也不容易被看到。

长居北方，每到雨季，檐下不断线的雨丝，在地面上砸成惊心的粉碎。窗外淹没城池般的阵阵骤雨，弥漫着某种身心创楚的味道。遥远的南方，河水漫过了堤岸，你的心也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每当在电视新闻里看见那样的洪水，你便这样想道：是的，一点不错，那就是我的心。

绵绵雾起，风声丝丝缕缕，从轻蹙的眉间掠过。雨丝风片不邀自来，薄薄的帘拢挡不住，晚唐诗里清寒入骨的滋味。

在雨夜醒来，秋雨缠绵，总是带伞的思念。

伤情秋雨，故乡心底事，无尽相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