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寂静

黎荔

冬天，向晚的微光很早便开始，沉淀出一片寂静，不然便是消瘦枯瑟的四野，将下午深深幽禁。不过才五六点钟，便已日薄云昏，暮色合拢，天黑前最后一幕灰蓝，宛如半空里一个苍凉的手势。

这是冬夜，伴随着如霜如雪的月光，深蓝色的夜落在世上。在昏暗的街灯下，我勒紧衣领躲避风寒。当霓虹灯光突然划破夜空刺伤我的双眼，我触摸到了那寂静之声。寂静可以说是听觉方面的透明状态，正好像空明可以说是视觉方面的静穆，寂静能使人听见平常所听不到的声息，但也只有人群中的敏感者，才能听见暮色移动的潜息或春花开始胎萌的幽响。

寂静有极其清淡的美丽，即便在暗夜里也释放芬芳，然后便入了骨髓，占了心房。一个在寂静中枯坐感受生命流淌并经历内心风暴的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已发生过了，就像不安的海底暗涌不息，而一望无际的海面依然风平浪静。

此际，窗外夜浓如酒，夜深如海。遥远的车声，让城市显得寂静荒凉；多少人睡去，多少颗心醒着？夜寂静，人无眠，疏星耿耿，流年暗换。随意翻读古诗，手倦抛书好入睡。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倚枕想想那一幅寒江独钓图，除却一叶扁舟，一位老翁，一根钓竿，周围寂静无声空空无物，却让人觉得满眼都是江水，烟波浩渺，天地之间一片阔然，水天一色，物我两忘，浑然融为一片。读“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我觉得那会儿的夜真静啊！同样的千古长安，同样的月色如银，现在我们的耳朵里还住着寂静吗？寂静是一种辽阔的声音，也许有心人才能听到。很多次，夜最深处，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那不是树叶，不是天籁，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你听到了，心里欢喜，这就够了。

我说出寂静这个词，我就打破了寂静。萦绕语言的寂静常比语言更重要。神秘主义者告诉我们，人们只在寂静里向上帝诉说。一切隐没的、遥远的、最深处的声音都会在寂静中浮现，让人在一片寂静中感到无比深沉的安宁，思绪沉落在无穷无尽的天宇下，渐渐地忘其所以，得到心空境寂，忽然犹如忘身。人更多的时候，需要寂静，寂静是万物的默契。

冬雪不来，时光照样堆积，一层一层。山水无痕，万物寂静，聆听光阴流逝的声音……

寂静和天穹是我神圣的世界，这是我喜欢冬天的原因。木叶尽脱，方显天高地迥。而一个人一生中若不了解寒冬戈壁荒原，那么他身上就没有那种寂静的存在。

寂静入心，从静谧的时光里，看到喧嚣与尘埃中升起的心意……

《冬天的寂静》里尔克  

冬天聚拢来的寂静

在空气里被一种啾啾鸟鸣的寂静所代替；

每一个跑来的声音

都为这寂静加上一道轮廓，

来完美一幅图景。

而这一切只是来自我们将要开始的心灵活动的深处；

这寂静充满无法言语的勇敢，

而心灵超越它复杂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