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写一写“幸存者偏差”

黎荔

高考作文已经出炉，并毫无意料地刷屏了。果真今年全国卷真是很稳，妥妥的分明是公务员考试的申论，今年这是考两遍政治的节奏？其中，荣膺高考作文最“送命题”的，是全国卷2的作文，被吐槽得最狠，不仅仅是因为难，而是根本就看！不！懂！

题目是这样的：二战中美军研究幸存战机增强防护方案，多数人认为，应该在机身中弹多的地方加强防护。但统计学家沃德力排众议，指出更应该注意防护弹痕少的部位，因为这些部位受到重创的战机，很难有机会返航，而往往这部分数据会被忽略。事实证明，沃德是正确的。请考生结合材料进行分析。自定立意、自拟标题，写一段不少于800字作文。

多少考生可以跨过高山和大海，却跨不过这短短800字，只能徒然在风中凌乱。这道考题让一个词汇“幸存者偏差”顿时火遍了全国，让多少人因这弯弯曲曲的逆向思维而唏嘘感慨。什么是“幸存者偏差”？即返回的飞机是幸存者，仅仅依靠幸存者做出判断是不科学的，那些被忽视了的非幸存者才是关键，而他们根本没有回来！当取得的资讯的渠道，仅来自于幸存者（因为死人不能说话），此资讯可能会存在与实际情况不同的偏差。有人也把这个规律叫做“沉默的数据”或“死人不会说话”。

怎么才能写好这篇作文？创作好文章的诀窍在于清晰的思考。没错，清楚的逻辑绝对可以避免落入各种跑偏的陷阱。难怪西方文明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就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成为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这道考题之所以能够难倒那么多考生，成为一道令人胆寒的“送命题”，在于中国自古就缺乏逻辑思维，一路演绎下来，终成今日之局面。又因中国人不讲逻辑思维，进一步妨碍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绝大多数中国人与逻辑的距离，就是中国与世界现代化的距离。看看网络上各种莫名其妙的一言不合就开撕，各种头昏眼花的板砖乱飞，乱糟糟的一地鸡毛，公共领域的争论，大多从立场开始，以人身攻击结束，就知道大家都不想讲逻辑，不讲逻辑好像是现在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其实任何人种都有逻辑能力，中国人的问题也许是不想讲逻辑，根据“自己的需要”而善变。“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耍流氓；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讲法制；你和他讲法制，他和你讲政治……”最常见的就是把普遍性与特殊性混淆起来争论，你讲普遍存在的现象，他找个特殊现象来否认。而生活问题往往处于线性与非线性之中，这就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局面。

逻辑思维能力来自何处？这是个问题，数学家们相信逻辑来自数学，哲学家相信逻辑其实是语言的一种深层语法。“幸存者偏差”背后的真实原型，是来自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统计学家亚布拉罕·沃德。他在二战中受聘于美军一个研究小组，从归航的幸存战机机身上残留的弹痕，经过了大量的周密的模拟和计算，倒推出被击落的战机的“致命部位”，进而在发动机周边、座舱前后加强防护能力，后来的实战效果很好，挽救了不少美军飞行员的性命。沃德拥有的空战知识、对空战的理解都远不及美军军官，但他却能看到军官们无法看到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呢？根本原因是沃德在数学研究过程中养成的思维习惯。从事数学研究的人经常会询问：“你的假设是什么？这些假设合理吗？”他意识到军官们在不经意间做出了一个假设：返航飞机是所有飞机的随机样本。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我们仅依据幸存飞机上的弹孔分布情况就可以得出结论。但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因为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无论飞机的哪个部位被击中，幸存的可能性是一样的。用数学语言来说，飞机幸存的概率与弹孔的位置具有相关性。在数学家沃德的眼中，飞机与枪炮的具体细节都是花里胡哨的表象，不值得过分关注。他所关心的是，透过这些表象看清搭建这些实体的一个个数学原理与概念。这种方法有时会导致我们对问题的重要特征视而不见，却有助于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剥皮抽筋，直入本质，看到所有问题共有的基本框架。

“幸存者偏差”在生活中的应用，例如，存活下来的企业往往被视为“传奇”，它们的做法被争相效仿，而其实有些也许只是因为偶然原因幸存下来了而已，其成功根本无法复制。我们需要“兼听则明”，需要尽可能多的全部信息，才能得到比较准确的结论。实践是发现理论的源泉，理论被发现之后要检验它是不是真理，不是继续去实践，而是用逻辑。要判明两个三角形是否相等，不是把它们重合一下这种实践的方法，而是要用几何学去证明。实践并不可靠（正如战机上的累累弹痕），逻辑才是最可靠的方法。逻辑自有千钧之力，难怪逻辑学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确定的“七门”基础学科之一，可见它的重要性。

“幸存者偏差”是一个典型的人类认知思考的逻辑谬误，本质上是一种取样偏差（有效的取样应该是完备且随机的），我们更多的关注那些成功者，忽略了倒霉蛋，从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人们常说谁谁谁没上过大学，如今照样挣大钱，手下全是硕士博士，而好多读书认真用功，考上大学的人，毕业后反而不如那些没好好学习的人混的好，这些其实只是个例，因为低学历者的成功，被人们无限地放大，而高学历者的成功，往往被人们司空见惯地忽视。从这个规律而言，只谈成功案例而不谈基数的，都是在耍流氓！机场书摊上琳琅满目的成功学书籍，包括商学院MBA的教程里，都充斥着“幸存者偏差”。在我们现在“厉害国”的所有正面报道宣传中，也充斥着“幸存者偏差”，因为我们根本或很少能够看到，那些被抹去的“死者”或“失踪者”。任何一个产业，少数成功者获得了巨额收益，广大的从业者活在生存线的边缘，仅仅依靠明星头号的收入榜单，无法推导出这个产业是成功的。抛掉对个案的迷信，全面系统的了解才能克服这个偏差。

这个世界远比你看见的复杂，看不见的弹痕才是最致命的！但愿今年被这道高考作文题“难哭了”的考生，能够牢牢记住“幸存者偏差”原理，用以后日积月累的进步，不断提高逻辑思维能力。懂得只关注“看得到”的信息，便离真相越来越远。懂得辨别是否真理的最终方法是逻辑，而不仅仅是实践。任何正确的观念都需要证据和论证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