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的风景

黎荔

哲学家叔本华曾将人生比喻为一幅刺绣，他说：“我们在前半生看到的是正面，后半生看到的是背面。背面不那么美丽，然而更富有教益，因为它让我们看清条条丝线的脉络关联”。人生的下半场，虽然不再繁花似锦，但是见多识广，久经历练，深思熟虑，真知灼见与日俱增，判断愈来愈敏锐，关系越看越明白，看待事物，越来越能综观全局。在人生刺绣的背面，看清条条丝线复杂的经纬交织，是一种超越性的、更为宽阔的眼界，更能体验思考人生的幸福与悲苦。

不由得想起《荷马史诗》，相传由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创作，由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构成。《伊利亚特》以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和勇将阿基琉斯的争吵为楔入点，集中地描写了战争最后几十天发生的事件。《奥德赛》叙述特洛伊沦陷后，伊萨卡国王奥德修斯历经千辛万苦，返回伊萨卡岛上的王国，与妻子珀涅罗团聚的一系列冒险经历。前者看得人心潮澎湃，因为那里面的战争场面很热闹，况且还有一位绝代佳人担任女主角，英雄的血、美人的泪，调和成一杯浓烈的鸡尾酒，令人不饮自醉，点燃起满腔的激情。后者写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因得罪了海神波塞冬，受神祇捉弄，在海上漂流了十年，到处遭难，最后受诸神怜悯始得归家。这是一个人在残酷战争之后的归国还乡。回家的途中，注定了一路坎坷，奥德修斯在漂流十年间经历了许多惊骇与幽暗：独目巨人吃掉了他的同伴，神女喀尔刻把他的同伴用巫术变成猪，又要把他留在海岛上；他又到了环绕大地的瀛海边缘，看到许多过去的鬼魂；躲过女妖塞壬的迷惑人的歌声，逃过怪物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最后女神卡吕普索在迷惑挽留了奥德修斯七年之后，才同意让他回去。最后回到故乡，奥德修斯还得装作乞丐，进入王宫，设法同儿子一起杀死所有占据王宫的求婚人，才和妻子重新团聚。《伊利亚特》如同错彩缕金的刺绣正面，《奥德赛》则是刺绣背面乱七八糟的针脚。这两部光辉诗篇合起来，才是伟大的《荷马史诗》，希腊文明的“圣经”。

人生就是出发去征战，展开属于个人的英雄时代画卷，然后穿越汪洋大海的狂风巨浪，孤独而坚定地回返家园。或许，每个人的后半生都意味着返航，而返航常常比出发时还要惊险、还要孤独。因为，你面对的不再是充满诱惑（无限的可能性）的全世界，只是被惊涛骇浪重重阻挠的一个家。怀揣梦想的火种走得有多远，梦想破灭后返回的路就有多远。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人生的上半场和下半场，恰如一方刺绣的正面和背面，一块金币的正面与背面。从来没有没有背面的硬币，除了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多少人风光生活的背面，是道道难题，是一地鸡毛。奥德修斯既是国王和英雄，又是海上的流浪者和孤岛囚徒，任何事物都有黑暗面，同理，任何事物也都有光明面。哪怕云层再黑再厚，背面也银光闪闪——虽然绕到云层背面去看也够麻烦的。

前后半生，各有其美。前半生意气奋发，后半生饱经沧桑。前半生适合诗歌，后半生更适合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