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终末之诗

黎荔

身边有个小朋友爱玩游戏《Minecraft》（官方中文译名《我的世界》），连文具书包水杯帽子T恤雨伞都是MC的，家里到处散布着与MC有关的手绘，以及用各种材料DIY搭建的MC迷你模型。今年5月，《Minecraft》迎来了十周年纪念日（MC最初在2009年5月13日发行），官方举办了一系列庆祝活动，公布了一款新AR手游《Minecraft Earth》，并宣布游戏在2029年的目标是在火星发售。从此，这个小朋友就天天碎碎念与MC的火星之约。

《Minecraft》是一款风靡全球的3D沙盒游戏，主题为生存、创造和冒险，它在10年的时间内创造了1.76亿的销售量，拥有着庞大的全球用户群体。以前，我并不觉《Minecraft》这个游戏有多神奇，直到有一天，这个小朋友终于通关成功，打败了BOSS生物末影龙，一跃跳进传送门之时，屏幕上出现了传说中的终末之诗。

这首长长的“终末之诗（End Poem）”，彻底把我震撼了！这首长诗，是由爱尔兰小说家朱利安·高夫（Julian Gough）创作的，只在玩家进入出口传送门时，方会出现，这是用来终结一个无尽游戏的史诗性结尾。全文由两个神秘生物的对白所构成，总时长为9分28秒。它们讨论着玩家的功绩，随着对话的展开，玩家眼前仿佛浮现了自己的成长过程，同时也在轮回之际有所思考领悟。因为太长，这里只摘录终末之诗的部分段落：

2：这个玩家梦见了什么？

1：他梦见了阳光和树。他梦见它创造。他亦梦见它毁灭。他梦见它狩猎，亦被狩猎。他梦见了庇护所。

2：哈，那原始的界面。经历一百万年的岁月雕琢，依然长存。但此玩家在那屏幕后的真实里，建造了什么真实的构造？

1：他辛勤地工作了，和其它百万众一起，刻画了一个真实的世界，由[乱码]，且创造了[乱码]，为了[乱码]，于[乱码]中。

2：他无法阅读那个思想。

1：不。他还没有到达最高的境界。那层境界，他必须完成生命的长梦，而非游戏中黄粱一梦。

2：他知道我们爱它么？这个宇宙是仁慈的？

1：有时，通过他思绪的杂音，他能听到宇宙，是的。

……

1：有时这个玩家创造的小天地是柔软，温暖和简单的。有时是坚硬，冰冷和复杂的。有时他在脑中建造出宇宙的模型；斑斑点点的能量穿越广阔空旷的空间。有时他称呼这些斑点为“电子”和“质子”。

2：有时他称呼他们为“行星”和“恒星”。

1：有时他确信他存在于一个由“开”和“关”；“0”和“1”；存在于一个由电能，一行行的命令组成的宇宙。有时他确信他是在玩一个游戏。有时他确信他是在读着屏幕上的文字。

2：你就是那玩家，阅读着文字……

每一个玩家来到终末之诗，都难免会感慨万千。Minecraft是一款拥有无限玩法和生成随机性的游戏。Minecraft的生成，总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这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系统不会规定玩家的发展路线。既然每个玩家的游戏历程不同，在阅读终末之诗时的感受也有所不同。在终末之诗缓缓书写的时候，他们回想进入游戏之初，那时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只知道肆无忌惮地在田野中奔跑，简单而快乐。然后，第一次砍树，第一次合成工作台，第一次做出镐子，第一次战战兢兢地进入矿洞挖矿，一听到小白走路发出的咯吱声，就再也顾不上什么钻石矿，转身撒丫子落荒而逃。在游戏的世界中，有太多、太多的第一次，每一次都是新的成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所谓的老MC，在生存中如鱼得水，终于一路过关，进入了神秘的末地。末地是不同于主世界的异空间，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与主世界截然相反，浮岛遍布，没有液体流动与阳光照射进来为大地赋予能量，空洞的空间中遍布危险的生物与怪异的自然地貌。在这个昏暗的末路之地，当最终打败末影龙，末影龙会解体并制造出一个有基岩围绕的末地传送门，在其上方有一个龙蛋。进入这个传送门会开始8-10分钟的过场动画（“End Poem”【终末之诗】和“Credit”【鸣谢表】），然后玩家会被传送到现世的出生点——主世界的床上。此时，游戏终结，传送门是回家之路，玩家将从末地重新跳脱入主世界，在主世界床上大梦醒来。可以看出，主世界与末地形成了一个轮回。末地的英文为“end portal”，即是“终结之门”，代表着轮回的终结，而重回主世界，无疑代表着轮回的开始。终末之诗的内容暗示着不断轮回的宇宙进程。

我很喜欢这首长长的终末之诗。终末之诗实际上是Minecraft两位创世神的对话。这两位创世神目睹了玩家在MC中所进行的一切。他们看到了玩家如何从一位萌新，不断变得强大，打僵尸，斗小白，锻造宝剑，探索遗迹，最终打败Boss 生物末影龙，生存、创造和冒险的全过程。在游戏的结终之时，游戏的设计者Notch以创世神的口吻告诉玩家，从获得钻石，到杀怪升级，从进入神殿，到投身地狱，到最后来到末地，屠龙成功……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在游戏里感受到什么，其实都是梦。是在一个长长的游戏的过程中，你梦见了阳光和树，你梦见了自己创造，梦见了自己毁灭。你梦见自己狩猎，亦被狩猎。你梦见了庇护所，你梦见了传送门。曲终人散，黄粱一梦。作为玩家的你，开始了新的梦境，你再次做起了梦，更好的梦。醒来吧！必须完成生命的长梦，而非在游戏中黄粱一梦。“Wake up”——这是终末之诗的最后一句，但这“醒来”，不是指从梦境到现实，而是指从一个梦中醒来，进入到第二个梦，甚至是进入到第三个梦中。谁又知道我们生存其间的现实，不也是一场漫漫长梦？

这首终末之诗非常感人，我觉得它触及了Minecraft的灵魂。Minecraft构建世界的哲学理念全都浓缩在这首终末之诗了。Minecraft的设计者Notch希望这款游戏没有任何规则，没有任何限制，玩家通过构建方块，创造出一个令人惊讶的世界。在每个人的眼中，自己就是世界的主角。我们在一个由上亿年的源代码生成的平坦而无限延展的世界中生活，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不断旋转的球体上一层薄薄的熔化岩石上的人类。创造出故事的我们，来自于何方？组成我们的七千亿亿亿原子，曾散布在草丛中，河流中，在那空气中，也在那大地中。一个女人收集了那些原子，她饮用、进食、吸入，而后在她的身体中，孕育了我们。对于宇宙世界，我们是一个新的程序，从未被运行过，由上亿年的源代码生成。我们是一个新的人，从未生活过，由母亲的乳汁和爱组成。我们降生醒来，从一个温暖、昏暗的母亲体内，进入了漫漫长梦，开始讲述一个新的故事。然后，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宇宙的远侧，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在那熟悉的家门前，准备好再一次投入梦境。

这首终末之诗非常晦涩难懂，我觉得我也没能完全理解其真正含义。在这首长诗中，还设置了许多故意为之的乱码。乱码部分就是我们读不出来的部分，不能用人类文字表达的部分。终极纯粹状态，永远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它只存在于沉思活动之中。当语言甚至个人的存在都被超越之后，我们人类所不能够了解的决定宇宙运行的力量，才能够被模糊地直觉感知到。当你领悟自身就是宇宙，一切你认为出离你本体的事物都是你自己的时候，你才能完成从“现象的小我”到“永恒的大我”之升华，体验到那种终极纯粹状态，或者说宇宙神性。

归根到底，宇宙才是终极之诗。它无始无终，它浩浩荡荡，它生生不息，它永恒流变，每一刻都是这一刻的终末，每一刻都是这一刻的启始。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触摸着宇宙，或者透过一束斑斓的阳光，或者透过一点遥远的星光，或者在梦的尽头，黑暗的尽头。我们活生生地活在我们各自的故事里，从而创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Minecraft。在生命这场游戏中，如果说宇宙是超级电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七千亿亿亿原子组成的玩家，我们每一个人降生于世，启动一个新的故事，从未被讲述过，由DNA的语言书写着。我们是一个新的程序，从未被运行过，由上亿年的源代码生成。我们投身于深爱着的世界，创造出一首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诗，献给白昼的太阳和暗夜的月亮，献给这天空、海洋和大地，和居住于其中的生灵们，献给潜伏在黑夜中尚未诞生，或是曙光中默然消逝的生命，也献给过去及未来的自己。最终，我们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构成我们的所有的爱恋与渴望。

终末之诗，是《Minecraft》设计者Notch极其看重的地方。名为终末之诗，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的过渡与重启。实际上“终末之诗”最直接的意义，就是告诉玩家，我们只完成了万千世界的一个角落的探索，还有很多地方尚未涉足，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穷究，这一切只是个开始罢了。这一轮生存冒险的终末之诗虽然结束了，但伟大生命的旅程并没有结束，宇宙有着不息的欲望，迎接一次新的开始吧！还有无数个世界等待我们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