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深处流连的人

黎荔

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写道：“一切有生之物，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

 

睡眠，本该是一件轻松享受的事情。但是事实上，我们当中有多少人一直戒不掉熬夜。白天的忙碌总是无休无止，仿佛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才逃离了尘世的喧嚣，终于能够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休憩片刻。所以，我们舍不得用睡觉来终止这治愈自己的时刻。

 

当一天结束，终于可以留点时间给自己了，黑夜漫漫，夜色温柔，和自己这么惬意地待着，你想起苏轼的《海棠》中的句子：“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以前读来，总觉得那么随缘的苏轼怎么也如此矫情呢？夜深花睡，那是自然的现象，而用“故烧高烛”来照耀着海棠，未免有悖于自然。现在我恍然明白，苏轼哪里是担心花睡去，他分明是担心自己失去花儿的陪伴。夜阑人静，孤寂满怀的诗人，自然无法成眠；花儿孤寂冷清，独自栖身于昏昧幽暗之中，无人欣赏。能够倾听花开的声音的，只有那个依然醒着的人；能够陪他永夜心灵散步的，只有这寂寞的海棠。海棠阵阵幽香在氤氲的夜雾中弥漫开来，那么沁人心脾，那么，就用高烧的红烛，为她驱除这长夜的黑暗吧！不去睡觉的或者睡不着的苏轼，也不让花儿睡去，一个“恐”写出了他不堪孤独的煎熬而生出的担忧、惊怯之情，也暗藏了欲与花共度良宵的执著。夜已深，人无寐。处江湖之远，居夜色之深，人与花，皆痴绝。

 

觉得有些夜晚尤其难以入眠，比如深冬被大风雪包围，雪下得紧密起来，世界被掩蔽起来，或是春雨连绵，漠漠轻寒，帘拢之外，雨声淅淅沥沥、缠绵无尽，这都使得孤独的啃噬一下增长了十倍以上。此时万籁俱寂，没有什么干扰，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你的感觉那么敏锐又细腻，灵动而警醒。你心灵的幽谷那么空寂清冷，所以啾啾鸟语，唧唧虫鸣，瑟瑟风声，潺潺水响，相互交织。这个时候的你，如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明察秋毫，如一只大黄花狸猫，在夜色中纵身飞起，聚精会神，圆睁双眼。怎么能够入睡呢？据说睡时宜一切不思，鼻息调匀，自己静听其气，由粗而细，由细而微细而息。视此身如无物，或如糖入于水，化为乌有，自然睡着。如有思想，不能安着。做不到“一切不思”、甚至各种思虑齐聚心头的人，只能在夜色深处多流连一会。

 

“夜里不睡的人，白天多多少少总有什么掩饰逃避的吧？白昼解不开的结，黑夜漫漫耗”。这句话是美国作家雷蒙德·卡弗说的，他一定也是流连在夜色深处的人，否则不可能写出这么懂得的句子。

 

再流连一会，然后睡去吧！睡去像酒在夜光杯里，像海在月亮的柔和光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