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归去天无际

黎荔

写过《断章》的诗人卞之琳，还写了其他许多诗，其中有一首《雨同我》，许多人说看不懂。读一下这首《雨与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雨同我》是卞之琳代表作之一，最后一句尤其写得好，废名在《谈新诗》一书中赞其“写得神乎其神”。相比于李广田说的这首诗是“为天下忧”的情怀，我更倾向于废名的说法，《雨同我》是一首隐晦的情诗。如果这是一首情诗的话，那么，必然是内向羞涩的卞之琳倾诉于他终生爱而不得的女神张充和的。卞之琳苦恋一代才女张充和多年，但寡言而矜持的诗人，面对梦寐以求的女神，一直都未敢表态。澎湃的爱慕全部都收藏在心坎之中，卞之琳写过很多诗去流露对张充和的痴恋，最出名的一首即是《断章》。

 

在《雨同我》一诗中，卞之琳使用了“雨水”这一意象:“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诗人所处当地在下雨，从一处到另一处都在下雨，诗人抱怨雨下得不是时候，但因为见了友人心情好而“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由两地下雨而联想到第三处是否也在下雨。第三处到底指哪里？我觉得，当然是他时时惦记但又无法抵达之处，因为第三处不在此亦不在彼，在无法到达的某遥遥处，所以他并不知道第三处的天气如何，就算知道了天气，诗人又该以何种身份表达心中的挂牵，朋友？恋人？寄一把伞又是否妥帖，且不越矩？彼时，诗人满心的苦闷和忧郁，如绿草般无边无涯。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看似是写用玻璃杯盛雨水来测量天气，其实暗示玻璃杯所盛的不仅仅是雨水，我觉得在诗中，雨水这个意象是人生忧愁的象征，雨落几寸，即愁深几许的意思。几寸雨水几寸愁，讲的是“天下雨”，暗示的是自己“随草绿天涯”的忧愁。此外，“雨同我”之不可分离的关系，作为诗的题目本身，也暗示了作者所要传达的一种人生形态和诗人对此种人生无可奈何的情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生暗恋之情愫，正是无奈如此吧？

 

芒种过后，正是江南的“梅子黄时雨”的季节。梅子初青，夜雨萧萧。多雨时节，雨水顺着瓦沟流下，形成一道道细密的雨帘。雨帘之下，江南人家，常常放一青石做成的大水缸接雨水，雨水落缸，如隔空敲砖瓦，滴答有声。水墨江南，青石板街，砖墙瓦屋，小桥舟船，皆一片湿漉漉。当年卞之琳对张充和求之而不得的苦恋，如雨中的空庭积水，如雨中的青梅酸涩，隔着这么多年回看，想想都觉得寂寞。

 

当天空起了变化，一道最深的闪电，把雨水突然释放。雨水如音符般地降落，落向它不知道的地方。在天空的乌云之下，有多少头发微微闪耀着光泽，被大风掀起，被雨水抚摸。无论如何，有一道闪电，一场雨水，掠过大地，落入泥土，总归是好的。雨水充沛时节，林木绿色逼人。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释放出的香味。没有这一场延续半生的苦恋，就没有这首有着一种似水语言和音乐旋律、暗香盈盈的《雨同我》吧？

 

天色将晚，雨水烂漫，伊人在远方。

地下有斛盛雨水，心在水底。

雨水归去天无际，依稀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