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露珠的三个世界

黎荔

看过一幅荷兰画家毛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的铜版画《露珠》（Dewdrop，1948），在精细刻画的栩栩如生的画面中，我们一下子可以看到三个世界：肥厚的叶子、被水珠放大的部分叶子，水珠对面的景象在水珠中的反射像——所有这一切都处于完美的自然环境中，不需要人工的镜子。

 

每一滴水珠都充满了神奇，要真正领悟世界的奇妙，就要做生活的有心人，细心观察，反复揣摩。怎样才能画好一滴水珠？一般来说，画法是先选择水珠的背景色，比如是一片肥厚的绿叶的话，就用稍深一点的绿色起笔勾线，画水珠的上半部分，往下涂抹填充，让绿色从上往下自然的变浅，再用白色画下半部分，让绿色部分与白色部分自然地连接在一起，从强反光到弱反光，画出水珠的反光。在水珠中上部，用白色画一个最亮的点，即水珠的高光部分。然后，在水珠的上部，勾画很细的白色边缘线，让水珠感觉更真实。水珠的下面画阴影，阴影不是黑色的，而是环境色，即深绿色的暗影。阴影两边要均匀，在阴影的中间部分，用白色画出光透过水珠的模样，最接近水珠的部分最亮，即聚焦光，是强反光在叶片上的折射。这样画，就能得到一滴颤悠悠凸起的水珠，活灵活现的，用二维的方法获得三维的视觉幻像。只要我们能够处理好三个世界的关系，就能画好一滴水珠。第一世界：作为背景的肥厚绿叶。第二世界：由光透过水珠所改变了的绿叶部分。第三世界：水珠自身所折射的周边扭曲景象。

 

是的，是三个世界，从第一维到第二维到第三维。在埃舍尔的画法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多维的同一，这种共存以极为紧凑的形式呈现出来。两个不同的世界合二为一，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使人有身处魔咒之感。从1934年开始，埃舍尔就有意识地寻找这种同位感，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使用球面反射，是埃舍尔常用的方法之一。对于埃舍尔来说，使用凸镜根本不是出于偶然，他一直有意识地寻找新的可能性。在几乎长达20年的时间里，用反射来营造共存世界的作品不断地从埃舍尔手中涌现出来。他经常成功地使两个，有时甚至是三个世界天衣无缝地统一在同一幅作品之中。

 

我喜欢这种多重世界的奇妙交织与共存。我经常长时间地凝视着埃舍尔的《露珠》，想起当代影响最大的科学哲学家之一波普尔所说的“三个世界”。波普尔把世界依据一定的标准一分为三，他把物质世界称为“世界1”，它包括物理的对象和状态。他把精神世界称作“世界2”，它包括心理素质、意识状态，主观经验等。他把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即思想内容的世界或客观意义上的观念的世界，或可能的思想客体的世界，称为“世界3”，它包括客观的知识和客观的艺术作品。

 

以埃舍尔的作品《露珠》为例，肥厚的绿叶是世界1也即物质世界，由光透过水珠所改变了的绿叶部分是世界2，也即人的意识状态、主观经验等，世界1为世界2的存在提供基础，世界2也对世界1产生作用。世界3是人类智力活动的产物，因而可以说是人造的，另一方面它同时是超人类的，即超越了自己的创造者。那是一个以世界1的实在性为基础，经由世界2（人的意识）为中介，一旦存在就有了自己独立生命的世界。波普尔认为这三个世界都是实实在在的，它们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相互作用。我们如何理解世界3？世界3是思维观念、语言、文字、艺术、神话、科学问题、理论猜测和论据等一切抽象的精神产物，以及工具设备、图书、音乐、计算机程序等一切具体的精神产物，这些精神产物都是独立存在，客观存在的。波普尔认为，世界3的对象"人们只能说是发现了他们，而不是发明了他们"，因为客观规律的存在并非仅靠人的心智所能发明出来的。未知永远大于已知，在人类尚未能到达之前，这些客观规律和知识的纯粹存在，可能会以扭曲奇异、模糊难辨的神秘形式呈现出来。

 

物理世界（简称世界1）、精神世界（简称世界2）和客观知识世界（简称世界3），三个世界彼此相叠相融，如埃舍尔笔下的露珠那样精妙绝伦地复杂呈示在我们面前。波普尔认为人和科学知识的发展是三个世界相互作用的结果，不承认三个世界的关系，就不能理解和研究人及其科学知识的产生与发展。

 

用我的生活经验来理解，一本书就是一个同一世界，在阅读时，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接纳多重世界，书本让我们看到了纷繁杂芜的层层堆积、相互折射，这本书属于“世界1”，它是物理对象；但是书中所包含的内容，即对有关问题的解答属于“世界3”。正是书的内容使书成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内容不会因为书的版本不同而改变。这本书即使被烧毁，只要它的内容能够被传诵，它还会继续发挥影响，而这本书对于一代代读者的影响，正是通过“世界2”（人的意识）而产生作用的。

 

像凝视一颗奇妙露珠一样，欣悦地轻轻打开一本书。在世界的大地上，有那么多的树木渐渐从黑暗中显现，一片片幽灵似的绿色叶子上，洒满了颤动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