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远楼上唱歌

黎荔

这是日落时分了，暮色宛如一朵花，柔和地合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你凭在一扇窗边向外张望，听到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随风漂浮到你的耳边。

 

那是一把清越的女声，她在唱什么歌呢？好像在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听着怪耳熟的，但你就是想不起歌名，直到最后，她谨慎地整理了一下歌喉，开始唱起一首广为流传的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残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脍炙人口的旋律，朗朗上口的歌词，你不知不觉也跟着哼唱出来。这首曲子最早由美国人奥特威创作，1907年被日本人犬童球溪拿来重新填词创作，李叔同此时恰在日本留学，犬童球溪再创作的这首《旅愁》，悄然印刻于他的心中。归国之后，送别好友许幻园北上“讨袁”时，李叔同另填新词，从而成就了上个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流传深远的这首《送别》。落日楼头，她在一往情深地唱着这首歌，她的声音流泻着薄薄的温柔，以及雾气蒙蒙的哀愁。

 

这首关乎离别隐痛的老歌，在暮色四合的时候，从远处高楼上渺茫地传来。有人站在某一扇窗的后面歌唱它，当歌词散入夕照，坠入微带寒意的空气中，它们逝去……歌曲消失在晚云后面，薄暮带走了它。当萦绕半空的歌声，消失了很久以后，你还痴痴地站立在原地，侧耳倾听，但再也没有弯弯曲曲如流水般的歌声传来了。歌声已缥缈，惟剩苍凉别梦。酒杯已空，余欢将尽，还残留下多少回忆的温馨？该上路的终归要上路，该告别的终归要告别。风停息了，一轮清冷的月，升自重楼氤氲的黄昏，于是千家万户的飞檐屋顶，浮满了整个长安的城池。该回家了，此刻的夜属于月色下的一盏茶。

 

有一些无意的聆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深切？这歌曲，也许对别人而言只是一些过时的音符和碎片的历史吧。而于你，却是挥之不去、弃之不离的无可辩驳的曾经生命。你心中盛满了某种无可奈何的丧失感，隐隐感到消失的歌中，是永不归还的事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忘记是在何处听过这首骊歌了。也许是前生的浔阳江口，也许是来世的青青湾头。也许确确实实的，只是今生曾经的机场高铁站，或者校园门口。也许有一对牵手的人，在黄昏像歌中一样别离，别离在他们脸上写下人生无常。此刻，有人在黄昏的远楼上唱歌，她让一段生命，在你面前重现，让你的眼里一片汪洋。

 

好像有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呼唤、在吟唱，淡静高远，蕴含着非尘世的不可抗拒性。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在暮色浸染下高耸着，神圣、肃穆，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倾听更高的召唤。一棵棵树木、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夜空之上，轻盈的月亮流溢着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