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眠芍药裀的真正含义

黎荔

史湘云醉卧芍药裀，是大家公认的《红楼梦》里最美的场景之一。

 

人在醉酒之后，大都会出丑，但湘云在宝玉的生辰宴上，被多罚了两杯酒，喝醉了，图凉快，躲到山石僻静之处纳凉，竟不觉睡着了，待众人寻见她时，看到的那场景却是绝美极了。《红楼梦》中是这样描写的，“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绡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忙过来推她，史湘云的口内依然还在嘟嘟囔囔地说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按照常理，一个贵族小姐怎么会像醉汉一样躺在石头上睡着了呢？而且还是“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而且口中还一个劲念念有词，“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你可以想象这是锦心绣口的史湘云吗？更何况落了她一身的纷纷花瓣，是芍药花。

 

须知芍药自古就作为爱情之花，芍药最早用来隐喻爱情，出现在《诗经·郑风 ·溱洧》这首诗里——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三月上巳，日暖风和，草长莺飞，春冰已泮，桃花水涣涣流淌，男男女女手持兰草，在郑国两条河流溱水、洧水之滨游赏，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们经过一个冬天严寒的困扰，冰雪的封锁，从蛰伏般的生活状态中苏醒过来，到野外，到水滨，去欢迎春天的光临。如果说对于成年的“士与女”，他们对新春的祈愿只是风调雨顺，万事如意，那么对于年青的“士与女”，他们最渴望的，是发生在春天林间水畔的爱情故事。《溱洧》写了一对少男少女从偶然相识，到相约同行，再到相谑，相赠爱情花，相亲相爱的全过程。他们呢喃私语，俏皮调笑，临别还互赠了一枝开得热烈的芍药花。想来那手执芍药归家的女子，应该是欢喜无尽的。这算是《诗经》中描写春天最美的旋律了吧！《郑笺》道：“其别则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解释：“又云'结恩情’者，以勺与约同声，故假借为结约也。”其实就是说，芍药代表着求爱的信息，“勺”通“约”，等于一个人借花在问：“约吗？”而另一个人借花作答：“约！”毕竟上巳节的原始意义并不仅仅是为了“祓除畔浴”，而是为了生育。相传殷人的女性始祖简在狄水边沐浴，因为吞食了玄鸟的卵而产子，这种在水边沐浴而得以生育的传说，应当与上巳节的风俗有关。也就是说上巳节本来就是中国古代的情人节或者说相亲大会嘛！不过，也有后世学者认为《溱洧》是一首“淫诗”。《毛诗序》：“溱洧，刺乱也。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朱熹在《诗集传》曰：“郑卫之乐，皆为淫声”，“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辞。”封建礼教认为这些年轻男女在河水之畔嬉闹之举颇为轻浮，是以加以批判。

 

《红楼梦》敢于用“自古风流芍药花”来写大家闺秀史湘云，是非常大胆的笔法。曹雪芹分明把《溱洧》看作是一首“思无邪”的纯真恋歌。诗中那位活泼开朗的少女，正是在中华民族的青少年时代、在民风烂漫的郑国、在仲春之月的郊野环境里才可能有的女性形象。她天真烂漫，清新纯朴的性格美，使全诗熠熠生辉。而湘云宛如《诗经》中的少女，娇憨无邪，真率天成。《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画面，是再现《诗经》里的春风，春光，春雨，春水，春花，春草，春歌，春梦，绘出曹雪芹对于遥远的诗经时代的向往。

 

然而，史湘云醉酒后，芍药花瓣很快就纷落一地了，当爱情花开放得最为浓烈之时。芍药花是硕大饱满有如云霞一般的，开至极盛，花瓣会忽然散开，扑簌簌如静夜雪落。她身边蜂蝶环绕，“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这句话，不由得让人想起来一个词——招蜂引蝶。这个词在很多时候，是具有贬义的。《红楼梦》写了一大堆青春女子，个个鲜活，但某种程度上又隐约迷离，因为这些美人儿都是在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隐匿的，她们的身体本身好像不存在，不过是一个衣架子似的。中国文化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认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关注，但《红楼梦》写史湘云的时候，笔法却大胆到居然写了胸部，“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醉眠芍药裀”的湘云，一身酒气、满身躁热，她任意地走着，山石僻静处，随便找个石凳睡下，被众人推醒后，那表现也风情万种，“湘云慢起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醉了。”这“慢起秋波”四字，实在是春意荡漾，娇娜不胜，那美人的秋波流转该有多美呢？让人联想到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的结尾处，张生的一句唱词：“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然而，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中，借贾母之口对崔莺莺的评价可是一点也不客气，说她“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红楼梦》中，关于史湘云的结局，一直是个谜。按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对湘云的结局设定，是湘云后来沦为官妓，成为了躲在花船上陪人喝酒委曲求全的人。当贾宝玉从狱神庙出来后，在江边遇到了落难的史湘云，二人见面抱头痛哭，此后不久，宝玉即看破红尘，或者说尘缘已满，一个冬日的早上，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既然十二钗都入了薄命司，那就不应该有人有幸福的结局，所以湘云的最后结局一定是凄凉的。在甄士隐注解的《好了歌》中，曾经有一句“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究竟是谁流落在烟花巷？《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都避免不了最后被抄家的命运，而流落入烟花巷，其实正是古代被查抄的官宦人家的女眷，很悲凉但又很常见一种结局。这并非是曹公心狠，实在是当时那个社会没人能够左右自己的命运。“醉眠芍药裀”这处伏笔，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暗示史湘云未来的命运，身陷落花丛中，身边蜂蝶环绕，正是隐隐透露着她“流落在烟花巷”的无奈结局。芍药花落，像盛大演出之后的谢幕，归于大地，红断香消。这《红楼梦》里最美的场景之一，怎么看，都像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不祥之兆，怎么看，都让人捏了一把汗暗暗心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