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这件事

黎荔

再也找不到一样事物像长大那样日新月异、从身体连带灵魂一起发生急剧变化的了。

 

我们都曾经历过在激流中渡河的危险青春期，开辟鸿蒙，天地初开，悲喜爱恨，大起大落，入心入肺。你心跳、你喘气、你发疯一样地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一样东西。你使劲地哭过笑过，当时觉得很难忘、很漫长，然而，等成年之后的你回头一望，这一切都像你舔过的一只冰淇淋，很快在甜美而短暂的眼泪里消失融化了。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也是以瞬间的方式发生的，有时，只需内心嬗变的一道闪电。

 

某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崩塌之时，与过去的自己挥手作别之时，向生命的深阔处迈进之时，这样一个时刻，人突然就长大了。成长的反面意义是自我一部分的死亡，而这一部分往往是年轻的、浪漫的，而最值得人怀念的。当我们还年轻时，每一天都充满着惊喜和乐趣，妙不可言的世界是如同传说中亚特兰蒂斯一般的魔法幻境。后来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美丽的幻境不再是栖息之地。我们的心不得不碎成两半，一半留在亚特兰蒂斯，一半随身带走……还记得我们中学背诵默写过的《桃花源记》吗？长大之后，我越读越心痛——这个故事结尾，说最后一个寻找桃花源的是南阳刘子骥，“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看似荒诞，其实在说最后再没有人相信有桃花源了，再不相信人间有净土。就如张爱玲所说的：“少年时代是人生的伊甸园，散场时间一到，我们便被逐出来了，睁眼一看，已置身于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

 

记得小时候想要什么样的漂亮房子、漂亮衣服、舒适生活，好像这些都在不远的前方，长大后才发现这些都好贵。贵到什么程度？你想要一本漫画书里、一个电视剧里出现过的那种理想的花园洋房，折算成当下的生活，你才发现，你不吃不喝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个钱。被逐出花团锦簇的少年时代，置身于成人世界的你，真实地看到了：名利场中暗暗较劲的野心，家族里明褒暗贬的攀比，地铁口争先恐后的拥挤，一线城市租房结婚生娃的高成本……你开始了你作为打工人的996，开始了你的熬夜加班通宵，环境逼着你“卷”，不敢抱怨996太累，后面还有一堆要求007的人愿意替代你的岗位。想起小时候一直不理解，父母为什么可以那么早起床，长大后才明白，叫醒他们的不是闹钟，而是生活和责任！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不知道当年为生计操劳的父母，是不是也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长大，可当世界还小的时候，他们已经做了爸妈。当了爸妈，就有了当爸妈的命运。每一代人只能从他的经历中长大：每一代人都曾创造自己的瑰丽泡沫，然后静静体验它们的破碎。

 

小时候，哭着哭着，就笑了。长大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小时候觉得时间很多，有一种小鹿来到野生森林的状态，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但是随着慢慢长大，对时间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紧张。越长大就越觉得眼前的岁月过得飞快，而以前的日子回忆起来仿佛是那样悠长。小时候，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本来人人生而不同，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出厂设置，但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开始趋向于同样的追求，开始变成了单一无聊的大人。小时候，我们对这个世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见解，长大后，我们开始懂得这世界上没有精灵了，这个世界在眼前不再浸染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

 

再也找不到一样事物像长大那样日新月异、从身体连带灵魂一起发生急剧变化的了。成长确是一件严肃而痛苦的事，我们白头发的祖父们不能指示我们的迷津，我们的同伴更不能给我们协助，我们得在黑暗里一个人孤独地摸索。森林中危机重重，阳光之下，万物都在疯狂生长，一如热带雨林的藤蔓，遮天蔽日，却掩藏着怎样的失落与惶恐。然后，在一次次的告别里，我们才会惊醒：怎么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