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水桶中的孩子

黎荔

那是洪水泛滥的一天。破碎的天际，倾泻出无遮无挡的雨帘，暴雨像疯狂的野兽，裹挟着狂风雷电，汹涌着，撕咬着，翻滚着。雨水成了河，流过狭街，注入隧道，涌进地铁。道路两旁的树被刮得东倒西歪，倾盆大雨很快使道路纵横的城市，变成了一片茫茫泽国。就连街道上的小汽车，也宛如变成了一叶叶小舟，载沉载浮，盲目漂荡。

 

车中的孩子，赶紧跑呀！乌云正集拢在城市上空的黝黑边缘。不远处，暴涨的河水在河床里飞溅着，裹挟着玉米杆、树枝、南瓜、栅栏和一切可以冲垮卷走的，汹涌地向下游奔去。许多人在牵他们的牛羊，在赶他们的鸡鸭，挤在池水泛溢的田间，急急忙忙捉那些从泛溢的池中逃出来的鱼儿，一条条鱼儿在泼刺声里，闪着银光。

 

孩子，天色暝暗了，山洪咆哮了，我们的城市被淹没了，我们的乡村被吞噬了。孩子，不要哭呀！不要向外看呀！有什么东西已被咆哮洪水拖进了漩涡。

 

今年的雨季稠密而冗长，这是暴雨抵达峰值的一日。我们生活的熟悉地方，被乌沉沉的暝色所侵袭，已经没有可以行走的路了，只有水路，水路，水路。不辨东西的汪洋水路，许多像羽毛一样飘着的人或物，正在呼喊或沉默着，顺水流去，渴望能被某只伸出来的手紧紧抓住。

 

半泡在水中的树，一棵棵在风雨中披头散发，向暝暗的天空撞着头：树上是羽毛零乱、啼声凌乱的鸟雀们。它们躲着如吼的雨声，在东摇西晃的枝条上，寻找自己业已倾覆的家园。天空好像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着，河里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像一群受惊的野马，势不可当冲向杂沓的城市、无尽的田野。洪水泛滥过处，一切都碎烂零散，对它们来说却稀松平常。

 

快跑呀孩子！积水有多深？已没过了脚背，已没过了膝盖，已没过了腰部，已没过了胸口……浑浊的黄水像一条被激怒了的黄龙四处乱蹿，把遇到的不论什么东西，都毫不在意地推倒，毁坏，抛撒。地面标识已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

 

快跑呀孩子！狂风骤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一些人变成了水鬼，一些人背井离乡，一些人还在水中挣扎，或搜寻。翻腾着混浊的黄水中，我看到有四五个泅泳的男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游来。他们有人砸开了汽车后车窗，有人从车里拉出了什么，有人推送来一个红色水桶，他们一只胳膊划水，另一只胳膊齐齐护持着红色水桶，扶着水桶在顺水漂流。洪水里翻滚着、沉浮着，整棵的树木、房屋的檩条，以及水里冲下来的汽车、单车等大的物件。桶里蜷缩坐着，一个小小的黑发孩子。

 

红色水桶中的孩子，顺水漂流的孩子，快点顺利上岸呀，回家的灯已点亮，水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