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点温情，少一点戾气

黎荔

一场“拖拽事件”，把西安地铁，推到了风口浪尖。本来只是一起简单普通的纠纷事件，又不是严重的危害公共安全极端事件，处理的方式本应是“口头教育”为主，但是，在和谐社会的一个文明城市里，最后却是用野蛮的、暴戾的过激手段来解决争端的。围绕着这一起事件，情绪失控的，戾气十足的，煽风点火的，野蛮粗鲁的，没人劝阻平息事件，窥淫的，看戏的，起哄的，视频在网上疯转，“衣不蔽体”引爆全网骂战。在这个公共议题面前，既有沉默一端——某些关键事实的语焉不详，某些直面态度的至今缺席，亦有众声喧哗的鼓噪一端，所以促成了“戾气的螺旋”——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裹挟力量和攻击力量，然后是大规模的网络净化与删帖禁言。

 

看过那段视频后，我耳边一直回响着一个女性暴风雨般的咆哮声和极其凄惨的尖叫声，她接近沦为一只嗷嗷求生的母性的兽。那个冲突的场景，好像进入了一个赤裸裸的丛林社会，大家都信奉丛林法则。想起英国著名动物学家、牛津大学博士德斯蒙德·莫利斯说过，在193种猿猴中，只有一种猿猴全身赤裸，他们自诩为“智人”，实际却是“裸猿”。1967年，他用“裸猿三部曲”——《裸猿》、《人类动物园》、《亲密行为》向人类宣称：人，不是从天而降的天使，而是由地而生的猿猴。是的，人类不得不理解并接受自己身上的动物本性，我们智人确实是非常凶狠残暴的一个物种，但是好在后来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我们发明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我们发明了科学，发明了艺术，发明了礼教，发明了法律，我们要做的，就是用这些美好的东西去压制我们内心中真正阴暗恐怖的那一面，这当然也是我们智人最后的尊严所在。如果我们像蒙昧时代的原始人那样跨出罪与错的界线，剥去文明的衣饰回到“裸猿”时代，这是人性的倒退，这是对文明社会的犯罪。

 

每个人都会有各种缺陷，会有理性认知的不足；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有着多样的兴趣偏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和身份，也有不同的价值观和信仰。表面上我们是在一个世界，但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面。但有一点是基础的，那就是我们的现代公民身份。我们需要合作，在公共生活的空间，在公共领域的平台，我们可以呈现立体的、丰富的生活面貌。坚持自我的判断与尊重别人的选择并不矛盾。社会的暴戾，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们只认同自己，并且希望把自己的认同强加于别人。在这次事件中，公众的担心在于，公共空间内个体的尊严与体面，如何能得到彻底的保障？捍卫公共安全和公共秩序，与维护公民隐私权利、人格权利，理应是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的。

 

社会道德是人们试图规避人性弱点的一种契约，一种共识，一种集体文化的选择，它是保障良好生活秩序、追求共同体利益的一种力量。在过去，传统乡村社会如费孝通先生说的“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我们总说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碍于情面，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情。现如今，当千千万万的流动的中国人，从他们生长的乡村城镇拖着行李物件从四面八方来到大都市，当他们在都市地下蛛网般密布的地铁上匆匆相遇的时候，他们携带着各自在这个城市里的挣扎与搏斗、爱与恨、收获与挫败，他们携带着各自的情绪与命运，在拥挤的车厢内彼此交错着、碰撞着。地铁是不扣不折的公共空间，但是，对于很多乘客而言，对陌生人的礼节与尊敬还没有内化为他们的无意识行为——在公共行为规范下对陌生人的伦理道德正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缺失的一环，而传统乡村社会的情面原则、不走极端原则在流动社会的地铁里又是不存在的。生存压力之下的我们，步履匆匆，早出暮归，风尘飞扬如是，情感粗糙如是，在人潮汹涌的地铁这一封闭的场景下，人与人之间缺乏应有的边界感，是局促的生存空间造成了人狭隘的心态吗？虽说生存是第一要义，原始社会可以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但几千年过去了，今天的我们不能仍然处于很高的激素状态、自卫状态以及极低的道德状态、无耻状态啊！

 

多一点温情，少一点戾气吧！曾经觉得这个名词有点廉价：温情，然而当戾气涌上心头，唯一能抵抗的却只有这个东西。作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作为一头与草履虫有区别的有灵性的动物，我们应当有理性，否则就是立在沼泽中，即将陷落。但我们同样需要温情，否则就是立在荒漠中，旷野风大，电闪雷鸣，处处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