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的触碰

黎荔

一夜秋风一夜凉，一场白露一场霜。随着秋意渐深，身边的事物慢慢沾染上秋天的颜料了。秋天的颜料之一，就是那些在一个个深宵秘调出来的淡白霜露。

 

霜降未至，白露已来。晨起开窗，凉风拂过，不经意间，阳台上的绿植浓叶上已沁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晨露瀼瀼，那一颗颗小小的露珠，冰净玉圆的，挂在叶梢、草茎之上，结满了透明的惆怅，如同镶嵌在碧绿草叶上的精致宝石。不久之后，这些白露，就会变成寒露，虽然剔透，滚圆，却常常会令植物冻伤，而到了寒霜阶段，它们则更接近于白色的雪花，轻盈，脆弱，易化，微小得像一声叹息。

 

一年四季的清晨都有露水，但秋天是露水最丰盈的时刻。“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白露过后，晨起植物的颜色，有了秋露的覆盖，是灰白一层，隐露青光，要到艳阳高升之后，才蒸发升腾，淡去这层灰白。想象这更深露重的秋夜悄悄发生的相遇，和清晨烟消火灭的别离，觉得很像是一种爱情，譬如金风玉露一相逢。只是这风，已有了铿锵的金石之声；这露，也一路历经了季节转换的许多黯然消魂。那气味、颜色、湿度萦绕舌尖、鼻下、眼前，说不出的缠绵之感。秋是阴气开始逐渐弥漫的季节，秋也是晨露越来越灰白、越来越寒意深染、日出后消散得越来越迟的季节。观赏秋天的飞花落叶或草上的露水，懂得人生短暂犹如梦幻，你的内心世界会变得更加幽深。

 

如果想感受一下秋露，最好赤脚长裙去清晨草地上走一走。点着脚尖，轻柔的掠过沾着露水的花朵、青草，任由水露打湿下身的裙摆，这一切因为长裙摆荡而更加的空灵而迷人。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顶，穹顶下的秋风多好，宽广绵长，吹动长发和裙裾，游离其中，悲哀又美好。赤脚，露水就直接浸在脚底或脚趾的皮肤上，要的就是那种沁凉入肌。那些秋深的凉意，寸骨寸肤地嵌入身体内，挟裹着天地自然的信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通身体，顺着经脉触达全身的四肢百骸。我听到那些露水在滚烫的血液里，轻轻地吟唱着一首白露之歌，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一旦受到丁点儿干扰，不能做到屏息静虑，那首由触觉引发的幽微之歌，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记得童年时代在山里奔跑时，我经常在草深林密的地方打赤脚。一个个湿气的早晨，在森林里赤脚奔跑，草上的露水珠子亮晶晶的，赤脚踩上去，凉丝丝，痒丝丝，那种感觉直透心底。据说人在童年时的触觉是最灵敏的，从20岁到80岁，指尖的灵敏度会降低到原来的2/5，脚底和脚趾的灵敏度却会降低到不足最初的1/4。我们所有人，在整个成人阶段，其实都参与了一场缓慢的触觉剥夺实验。所以，赤脚与晨露缠绵的滋味，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归到童年时代的最初感受了。当年的那些清晨露水，在一个孩童心里曾泛起了怎样的惊天涟漪。当初赤脚踩在青草地上的滋味，已经成了永远的乡愁。

 

想起了李白《古风》第二十三首“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趁着这个时节，起个大早去看看秋露吧！瞧！一滴碧水放出了冷光，寒气袭人，挂在草尖上，草叶已吃挂不住，呈弧状垂下来，这一颗晶莹透亮的秋露，被狭长的叶片挤成椭圆形，顺着草叶中间的茎，“啪嗒”一声轻轻滚落了下来。在早晨的林间、草地向四处看，到处都是这样的一滴滴秋之碧水，在轻轻滚动或滴落，犹如万千颗珍珠撒下，又如千万只清澈的眸子。它们一直睁着晶亮的眼睛，从黑夜坚持到黎明，只为与艳阳、与虫鸟、与你的一次金光灿烂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