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露的朝颜花

黎荔

西安连日强降雨，雨水下得淅淅沥沥、连绵无尽，发现野地里、墙角处、疏篱边、草丛中，不经意间牵牛花一朵朵全开了，从远处看像一个个小喇叭挂在绿叶上，花朵轻轻摇摆，好像在翩翩起舞。牵牛花不耐寒冷，也不耐炎热，所以独有阴凉的节气，在夏秋之间，或是某个露水淋漓的清晨，或是云层晦暗的白昼，或是雨雾缠绵的午后，都能在某个回眸一瞥中看到她的身影。伴着一藤碧叶，牵牛花的颜色不是淡蓝，就是深紫粉白，明净、恬淡、不喧嚣，冷冷的色调与清秋格外相宜。本来，牵牛花会自然变色，花瓣中的花青素经阳光照射后能让花色由蓝变红，也许因为连日大雨、光照不足，这几天我见到的牵牛花均无绯红粉红之色。

 

在每个秋天，细细地看一朵花，画下它，或是用其他方式记录它，在这个过程里，可以品味到自然的万千趣味。哪怕为这朵花，只是短短地写一行诗，亦是好的，很有季候感。想到季候感，日本俳句中要求必须出现恰好一个能代表季节的词语，这就是所谓的“季语”，因此许多有名的日本俳人都写过牵牛花。如“俳圣”松尾芭蕉的“门前的墙根开着牵牛花，锁着门”，一读之下油然生出一派闲寂悠然心境，让人想到汪曾祺的一句话：“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多好的情境，多美的际遇。芭蕉的隔代女弟子加贺千代有名句“一夜牵牛缠吊桶，清晨打水乞邻家”，借着一夜的星光月色，牵牛花竟悄悄伸出藤蔓之手，左绕右攀地缠住了井边的吊桶，在露珠闪烁的清晨，一朵朵天蓝的、浅紫的牵牛花次第绽放，不好理开那一圈圈的长藤啊，怕牵牛花不高兴呢，更怕打扰了这份自然的恬静，只好去邻家讨水了，有人认为此句有禅境，有慈悲心，难怪加贺千代后来成为了僧尼。还有正冈子规的“牵牛花色艳，染得晨雨亦紫妍”，异常清新可喜。禅师松永贞德咏牵牛花的俳句“晨光只开一句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一扫牵牛花予人朝花夕落的陈词滥调，气象一新。近代女作家与谢野晶子则写道：“比远方的人声，更渺茫的是那绿草里的牵牛花”，意象迷离，一种凄清意，令人低徊不已。当然，意象更为奇诡的是俳句大师与谢芜村的名句“牵牛花，一朵深渊色”，虽极简洁，却令人惊艳而心中深思，深渊色是指牵牛花的天蓝色么？那样明媚纯净的蓝，的确令人陶醉，但又深邃到无尽无止。不知诗人与花相对时，是否感受到天地俱静，并从花形与色彩的渐变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禅意——为什么自然平凡物象，一经文学的点染，总觉得美，美得让人生愁。

 

不过，我觉得上述翻译还是少了点味道，日本味不是那么充足。须知在奈良时代末期，牵牛花被遣唐使带到日本之后，就改名叫做了“朝颜”（「アサガオ」）。牵牛花在《源氏物语》里称作“朝颜姬”，形容牵牛花如同早醒的美人一样清秀水灵。从「アサガオ」的语源上来说，并不是早上开花的「朝の顔」（早上的面容）的意思，而由于是早上开花中午就凋谢的特征，被比作早晨的美人的面容——「朝の容花（かおばな）」的意思。将日本诗中的「アサガオ」译回为中国的牵牛花，准确是准确，但是，少了一点不胜依依的凄清之意、物哀之感。

 

这朵花在中国为何叫牵牛？据说，过了七月七，牛郎牵牛，凡间牵牛花开。之所以这种植物能与天上的牛郎织女故事有关，应该是植株在每天凌晨开花（凌晨正是1～3点丑时，3～5点寅时，古人根据中国十二生肖中的动物的出没时间来命名各个时辰，牛属“丑”，夜间1～3点丑时又称“牛时”），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就凋谢了，当花朵初开时天空中晨星依稀，此时朝东方望去，恰巧可以望见银河中与织女星相对的牵牛星，因此而得名。另有一种说法是，古人放牧，用牵牛花的藤蔓编绞成绳索用来牵牛，所以叫牵牛花或牵牛藤。这两种牵牛花命名的说法，都很有中国农耕文明色彩。

牵牛花传到了日本海岛之后，农耕文明色彩被淡化了，不再强调牵牛的特征（无论是天象时辰还是实际功用），而是强调其短暂的美丽。晨开午瘁的花期，明艳多样的花色，作为一种藤蔓植物，附绳缠竹，蜿蜒而上，长蔓柔条，绕篱萦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些特征都让人联想到娴静温婉、涉世未深的女子，略带着几分羞涩，于是，这朵花被形容为“朝颜”（早晨美人的面容）。在牵牛花的许多特征中，日本人最重视的是其朝开午谢的绚丽短促。在他们心中，此花象征人世无常，令人赏之不胜感慨。“朝颜”这个名字，充满了文艺性的伤感，凄艳，脆弱，带露的鲜润晨花，一朵一朵恻然地开着，花期不过一两个时辰，这带露的水灵灵的美，是有心保留却无力留住的美。其实，徜徉于朝颜中的日本人，情绪未必不是欣悦的。被丧失感、无常感长年逼迫的这个民族，双手一摊之后，反而心境平和。他们重视瞬时美感，“以短暂的审美体验，代替对永恒的期盼”，喜欢的花事多属绚烂而又脆弱、盛大而又短促的，如樱花、红叶等。不管朝颜夕颜，还是昼颜夜颜，对牵牛这朵花，日本人从中可以玩味无常、怜惜的物哀之美：这是展现着消逝之美的事物，他们以一期一会的心情，百般欣赏了起来。

 

明天也起个大早，去看带露的朝颜花吧！刚刚开放的牵牛花，那种水灵灵的美别具一格。看到牵牛花水灵灵的美，会无端端突然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吗？一只只藤蔓上的蓝紫喇叭，似乎要吹奏出某个乐音，但再怎么侧耳细听，也没有想象中的乐音，有的只是拂晓的静默。白露沾花，清露欲垂，一切都濡染在早晨的湿润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