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我放慢了节奏

黎荔

国庆长假返乡，两地切换间的感受，不仅是从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回到了一个百万人口的小城市，还是从一种高速运转的快时间，回到了一种充满生活质感的慢时间。

 

老家广西梧州，古苍梧郡、古广信县所在地，岭南文化发源地之一，扼浔江、桂江、西江“三江总汇”的水上城市，至今已有2200年建城史，是六堡茶、龟苓膏的原产地。虽然随着内河水运的衰落，梧州这个百年商埠，近些年在经济方面有些停滞不前，经济总量硬是在1000亿这个门槛已徘徊了好几年了，似乎不再有当年光彩夺目的光环，但是，从一个历史文化名城的角度，梧州依然拥有它独特的魅力。

 

在这里，人们慢条斯理地吃，人们安然地工作，人们平淡度过每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和这座老城，和三江奔腾的河水一起慢慢流向下游。从西安的绵绵秋雨中穿着薄毛衣离开，下了飞机，走出机场，已然置身于梧州35℃的高温天气中了。这里好像长夏还没有过完，秋凉依然没有一点预兆，也没有一丝微风。闷热将人窒息，时光的流动仿佛也变得缓慢。在四季潜换的模糊地带，南方之南的人们，依然带着梦幻般的眼神，在日头下慵懒而散漫地走着。冗长的白昼，看不到尽头，街上穿着清凉的少女仍是交映出一片绚烂的光景。当玫瑰色的云朵缓慢地向暮色中的山脚飘去，当月亮再次从波动中慢慢地滑行过来，一切自由生长的精神，仿佛都得到默许，展翼翱翔在星光斑斓的穹苍之下。

 

在这里，没有四处都在砍树、挖路，耀武扬威地用白笔肆意在巷弄人家的墙上画圈，圈里写个斗大遒劲的“拆”字，推土机像把电推子一样，瞬间就把处处旧居推了个干净痛快。在这里，没有那种特别急三火四、脚步匆匆的人，被抽打着去追赶物价房价，去撕咬、去搏杀、去卷得轰轰烈烈，天天绷紧一根弦，时时计算着大盘指数多少点，存准多少点，个税多少点……梧州这座城近年来不算凶猛的“发展”，并没有冲垮它的居民们自幼为自己准备下的从容老去和缓慢生活，人们脸上没有对未来不确定的惶恐。有的，是慢而舒缓的生活节奏，微小而充满惊喜的细节之处，人人都乐在自己的“小日子”之中。在凡事讲求效率的当下，这里的人们可以花上整个上午的时间饮个早茶，一盅两件，三杯四盏，虾饺烧卖，细细品味。老街坊见面彼此问候“今朝，饮佐茶未？”南国的早茶所满足的，从来不仅仅是口腹之欲。“一杯在手，半日清谈”才是这文化的核心。在这里，不必争分夺秒，囫囵吞枣地把食物塞进口中，只为摄取足够的能量，迅速卷进日常的下一个涡轮，“饮啖茶，食个包，坐番低慢慢倾”（喝口茶，吃个包，坐下来慢慢说），慢下来体味生活的质感，处变不惊、进退有度、安常处顺，这才是岭南之地传承久远的生活方式和习俗传统。

 

回到故乡，我终于可以放慢节奏了。曾经，我习惯了大城市马不停蹄的生活节奏，每天加班熬夜不吃早餐，电脑手机从不离手，上班通勤常堵路上，在时代的加速度中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前行。回到故乡，回到这座四时花开的小城，我发现故乡的人们是如此恬淡与慵懒，他们喜欢享受，悠游自在，做什么都“慢半拍”，他们不疾不徐、波澜不惊地游走在小城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梧州实在是一座漫不经心的城市，物价房价都还很亲民，所以，人们的日子过得虽然不华丽不优雅，但也不凌厉不粗糙，人们可以四处游荡，唱歌跳舞，树下休憩无所事事，水边垂钓纵日闲谈，反正生命里可以只有简单的追求，反正有四季如春的气候，丰饶的物产，一座小城，山环水抱，一江春月，柳暗花明。

 

作为小城出生和成长的人，全中国可能有几千个几万个这样的小城，踏着缓慢的八字步被时代抛在了后面。我曾经认为，在这里生活的惟一目的就是你能“一眼就看到六十岁”，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落荒而逃。当年，我就是千千万万落荒而逃小城青年中的一个。但现在，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开始学会以更广阔的心态来理解每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对于故乡梧州来说，缓慢从容未尝不是这座城存在的证据和依傍。什么是快乐？如果说西方的快乐在于一个“快”，那中国人的快乐，恐怕在“乐”字上。“快”是内啡肽充脑的速度。然而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的快意，始终是为中国人所警惕的，“乐”却是缓慢的，是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内，是一点点沁入肌理的舒适。缓慢的生活之“乐”的背后，经久起作用的东西，很可能是沉淀下来的这些——至少包括这些——即儒道佛等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里面有太多让人“乐生”的生命智慧。这内核未因时局动荡、体制变异、政权更迭和意识形态而破裂消失，还依然根深叶茂保留在民间社会中。其保留最深厚的地方，可能不在生存压力巨大、陌生人流动的现代大城市，也不在天翻地覆变化与人口不断迁出的农村，而恰恰在变与不变中有相对稳定民间根基的小城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当年要落荒而逃的小城镇生活，其实也拥有恒定的价值取向、道德自觉和内在平静，这使得生活其中的人们能够在时代的洪流中安然生活。要说起来，人的烦恼主要来自于自己不可控制的东西。明白什么是自己可以控制可以追求的，什么是自己无法控制也无需追求的，生活可能就会更安然一些。理解到在我的故乡，还可以把手伸进历史的灰烬中，摸到并未冷却的余温，并借由这余温重建一脉传承的内核，我开始喜欢故乡小城岁月漂洗过后的颜色，喜欢它在时代的喧嚣之外静静唱着的歌。

 

在如火如荼的现代化竞争中，梧州是相当停滞的。也许，对于这座山环水绕的国家森林城市来说，青山绿水就是最大的资源，不发展就是最好的发展。当其他城市在一次次出其不意的刺激下而变得亢奋不已的时候，当其他城市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而变得冷漠坚硬的时候，梧州却还在缓慢从容的节奏中，细细雕琢着属于自己的时光。

 

回到故乡，我学会了用不同的视角和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大的小的事物，每一种现象我都很有兴趣，天光云影、日落月升、花花草草、猫狗虫鱼，还有街上的行人、市井的烟火……看看这些缓慢而自然的变化，体会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乐”，多有意思啊！一碗热豆浆，五分钟喝完与十五分钟喝完的区别是滋味，你给味蕾时间，味蕾才会给你真滋味。同样，你给心灵时间，生活才会给你真正的滋味。还是要慢一点。只有慢下来，这个世界美的景色，才帷幕一样为我们缓缓拉开，才会一幕接一幕，为我们演绎无限人生的韵致。尘世的欲望太迷离，飞舞的红尘太纷乱，不要心急火燎追赶一切，但是到最后，我们反而被我们扔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