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男性自恋

黎荔

今天去见了一个老同学

我记得他两三年前也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笑一整天无忧无虑的男孩子

现在满脸憔悴

不喜言语

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呆滞了一会

我想安慰这个男孩子

于是我用手去触摸

却发现那是面镜子

 

在网上看到这么一段有趣的文字。自遗忘的镜子打捞沉没已久的脸孔，却把一张看似睽隔陌生的脸，放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是一个男性对自我形象的审视与珍视。

 

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有另外一个世界———自我，通往那里的是一条窄而陡峭的楼梯———自恋。自恋是生命力的表现，是人类最根本的原动力，当然自恋是要有限度的，一点都没有，就会非常自卑怯懦无法成事，而过于自恋就会太偏执。合理的自恋就是自信，是建立在对自己有清醒认知上的自信。

 

据说有心理学家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在路边摆一面镜子，然后观察谁会照一照。结果发现：男人比女人更喜欢照镜子。奇怪吗？其实这是一个事实，现实生活中，男人会在橱窗、车窗、电梯里，办公室的玻璃门，甚至是路边的水洼里，去端详自己。——这就是雄性自恋。在一般人看来，自恋似乎是女性的专利。其实这种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几千年男权社会留下的“社会刻板印象”———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谁说男人就不自恋呢？只要有自我意识的觉醒，无论男女都会有自恋行为。只是男性自恋和女性自恋有巨大差异而已。女性自恋者往往较多地表现为情感自恋和仪表自恋。而男性自恋者更多表现为习惯自恋和思维自恋。女性关注自己的容颜，而男性自恋，更强调内在能力而不是外在形象。

 

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会用一种更为自觉的方式评价自我，正如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所说，“人从镜子中得到一个关于自己的映像，这个映像会与自我感觉合为一个结构，形成个体对自我存在的认同。” 上面说到的那段网上文字，这是一个过得辛苦忙碌、奋不顾身的男性青年，在镜中形象的自我凝视中，看到了自己从校园到职场的巨大蜕变，在过往的自我认同与今日的自我认同之间，有失去的无忧无虑、爱笑以及眼中的光，也有收获的“满脸憔悴，不喜言语”的成长成熟，他用触摸这个温柔的动作去自我告慰，去鼓舞自己前行的斗志与士气。

 

人都珍视镜中的自我形象，因为镜子里的自我形象令我们想起了原初的身体，它不在事物之间，而在我们自己之内，是我们所见之物，它潜藏于我们所有经验和它自身的存在之中，并且位于我们的每一次思索之前。镜中看自己，是一种自我探寻。其实镜子之于人类，不过就是另一个进行观察的窗口，如同白雪公主继母执着于向镜子发问：魔镜魔镜，谁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只相信镜子告诉她的答案。一个人无论怎样伪装，却总是无法同镜中的自我撒谎。

 

心理学上讲，爱照镜子是自恋的投射，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纳西索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终变成一株水仙花。照镜子本质上是自恋式投入，目的是获得一种自我确认。我常想，在希腊神话中，水仙花式的影恋为什么是一位男神而不是一位女神？在美少年纳西索斯(Narcissus)的故事中，其实还有两位女子的出现，一位是伊可，一位是佛里姬娅。纳西索斯是希腊最俊美的男子，无数的少女对他一见倾心，可他却自负地拒绝了所有的人。这当中包括美丽的山中仙女伊可(Echo)。伊可十分伤心，很快地消瘦下去。最后，她的身体终于完全消失，只剩下忧郁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此后，希腊人便用伊可的名字(Echo)来表示“回声”。有一天纳西索斯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却不知那就是他本人，爱慕不已、难以自拔，终于他赴水求欢溺水死亡。在纳西塞斯趴在水边对着自己的倒影呼唤的时候，泉水精灵佛里姬娅(Freesia)误以纳西塞斯在表达对自己的爱。羞涩的她躲在泉中迟迟不愿现身，直至纳西塞斯的声音彻底消失。她浮出泉水想一探究竟，结果发现纳西塞斯已经死去，悲痛欲绝的她终于也香消玉殒。赫拉将她的灵魂化为一朵小花，英文名字就叫Freesia，也就是香雪兰，陪伴在纳西塞斯化作的水仙花旁。——这个故事其实很能说明问题，女性其实没有那么自恋，女性自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所以往往在意别人对其着装打扮的评价。换句话说，女性表面上种种“自恋”的行为，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吸引别人来“他恋”。因为过于在意外在评价，以及自我建构、自我防卫的无力，女性会因为打击而自卑，由自卑引发过度焦虑。而男性在超强的自我意识驱使下，由自我肯定转为自恋，会表现出这样的人格特征：不管别人评价如何，首先对自己有一种基本的信任，认为自己就是值得喜欢的，即使有人批评我，也肯定是关心爱护我。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男人的“谜之自信”，无论受到什么打击，总是对自己有信心，感到自己有能力，认为自己是可爱的，并且是不证自明的——想起《阿飞正传》里穿白色背心短裤、对着镜子自顾自跳舞的张国荣了。男性自恋与女性自恋实在太不同了，同样是外貌，女性因为自己天生丽质而自恋，男性则是因为自恋而倍感自己风神俊秀。在强大的自我珍视和自我确信上，水仙花镜像自恋的代言人，当然得是谜之自信的男性啊！

 

自恋其实是人类的一般本质，每个人本质上都是自恋的。自恋是一种藉著胜任的经验而产生的真正的自我价值感，是一种认为自己值得珍惜、值得保护的真实感觉。在这一点上，女性应该向男性学习，更为坦率真诚地面对明镜中的自己，更为积极地进行自我认同，构建具有独特个性的“我”。自信是人类很重要的一种品格，自信的形成，和个人早期生活经历是息息相关的。如果早期没有获得这一品格，通过后期训练也是可以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