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岸的姐姐

作者：黎荔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海子《日记》

海子这首诗创作于1988年7月25日，当时他火车途经德令哈，8个月后他就离开了人世。当一个人恣肆汪洋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在内心掀起狂潮的时候，这种折磨，与其留存于生命中燃起熊熊大火，煎熬原本就寂寞如秋的灵魂，不如让另一种境界取而代之，这种境界就是空寂。然而，在无限的空寂之中，姐姐的女性柔情如细雨绵绵，抚平人心。姐姐，是个泛指，是一个无限温暖的称谓，当诗人内心呼唤着姐姐的时候，今夜，德令哈，唯一能够替诗人抵挡无边无际的寒冷的，仅仅是这个词汇唤起的模糊意识……

在海子的诗中，姐姐已经不是仅仅是人本关怀的象征，而是一种苦难，一种自我放逐的孤独。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海子把人们内心世界的脆弱和孤独，用这种毫无遮掩的方式裸呈出来，这种近乎于无助的惶恐使海子最终选择了归来，此时的姐姐则是一种爱，一种超越了亲情和恋情的爱的化身，弥漫四周，挥之不去，丝丝缕缕，缠缠绕绕。以至于海子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声音高喊：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姐姐在这一刻变成了诗人对真诚和爱的向往。

从此，地图上未必能一眼找到的青海的这个城市——德令哈，成为了一座著名的诗歌之城，虽然现在德令哈现代得令人失望，不再是雨水中的荒凉之城。但无论在何地，总有一个时刻，你会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让人潸然泪下的诗句，这是让人潸然泪下的德令哈。

不是因为海子，你就感受不到德令哈。感受不到雨水和眼泪。

没有姐姐，你也可以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在那些内心荒草茫茫的时刻。

海子坐在德令哈的雨中，在某一时刻他和我们对视。脆弱的如同一个需要拥抱的孩子。他走到孤独的尽头，他用泪水和诗告诉我们说不出的这个尽头。

海子的姐姐是一个图腾，一个符号，一种憧憬。相比之下，张楚的姐姐触手可及，有着更为真切的生活情境。张楚，这位被称为中国最具人文气质的歌手,因一首《姐姐》唱红大江南北，感动了无数人的心。“姐姐我看到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哦！姐姐！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这是一个长大了的弟弟献给姐姐的歌，他希望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已经长大，穿过人群而且故作潇洒，但是姐姐说：挺假。在姐姐的眼中，他只是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看起来挺嘎的小孩子，她总是觉得弟弟站在那里自以为成熟实则挺傻。终于，弟弟在姐姐温柔的目光下，回归到了真实的境况中，说：姐姐，我要回家，牵着我的手吧！我有些困了。当姐姐在岁月中献祭了羔羊般的纯洁后，弟弟终于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童年、走出少年，父亲“坐在楼梯上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弟弟依然孤单而无助，用略带童音的呐喊，在人群里寻找着姐姐，渴望她给的“表扬”。

当我无数次从《中国火（一）》里听到这支叫做《姐姐》的曲子，我都能想象到一个孤单、无辜、有些绝望的孩子在纯真的歌唱着。“姐姐”不仅是“回家”的道路，“姐姐”还代表着尘世里百折不挠的柔情，和所有最悱恻动人的生命细节相关联。在歌声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双关注着的眼睛和无所不容的温暖怀抱。虽然美丽的“姐姐”，总是比弟弟更早地和生活短兵相接，流更多眼泪，受更多委屈，更容易被无端端地辜负和伤害。从海子到张楚，对于这两个饱受孤独侵蚀的男人，姐姐的象征似乎在无限的膨胀。至少在我理解里，姐姐这个称谓里有母性的光辉，有女人的温柔，可以给予照顾，需要索取保护。这样一个形象，是许多孤独少年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所幻想的那个姑娘，少年时期心中的爱人和母亲。每次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恐惧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张楚孤寂的声音喊姐姐带我回家，然后那歌声就像在无人的黑夜里一样，幽幽回荡。

永远停留在小男孩阶段的顾城，也写过献给姐姐的诗：《铁铃——给在秋天离家的姐姐》。他描绘出嫁的姐姐，独自去接受一个宿命，祝福留在了原地。姐姐总是会先走，小时候弟弟走在路上也曾想过，这是古老的习惯，然而“我没想过那个人，因为习惯是抽象的螺纹，我只是深深憎恨”，“你走了，河岸也将把我带走，这是昏黄的宿命，就像鸟群在枝头惊飞”。“我们长大了，把小衣服留给妈妈。退色的灯心绒上，秋天在无力地燃烧。小车子抵着墙，再无法带我们去远游。童年在照像本里，尘土也代表时间。”顾城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信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出嫁前为珍珠，嫁人后日渐的变为死鱼眼睛，不再可爱、不再温柔，所以“你走了，你终究还会回来。那是另一个你吗？我永远不能相信。”目送在岁月中远去的亲爱的姐姐，不相信长大的顾城，明白了心不能再留在原处，因为原处已经走开。“懂事的心哪，今晚就开始学走路。在落叶纷纷的尽头，总摇着一串铁铃。”顾城为什么是顾城，因为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孩子！一个童真幼稚的孩子！那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诗的生命。姐姐是童年记忆中如此美好的部分，却要被剥夺退出。姐姐牵着一路长大，过去的岁月里一起嬉闹过，可如今，姐姐就要走了，要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房子和世界，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原来的她……可是只想在心中久久地喊着：姐姐，你别走！

“姐姐”是一个缺失，是一个梦幻，是一种期待。姐姐是不是一个更年轻的母亲？“姐姐”是不是只是对生活的一种命名——我们内心回归、向往的一份温暖和圣洁，想好好保存或保护不受磨灭的某种美好感觉。姐姐在他们的作品中已经从苦难的、温柔的、隐忍的、传统的形象，升华成为飘泊心灵寻找母性包容和归依的情感寄托。共鸣的产生，并不源于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否有姐姐的真实存在，而是它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象征了人们共通而隐晦的心灵渴求。生活中我们总会遇到挫折，不想面对却不能逃避。走在人群里，外表看起来很硬朗很潇洒，但是其实感觉自己很傻很无能，看着自己心里的牵挂在生活里摇摇欲坠，自己心痛却无能为力。如果回到童年，回到过去，回到一切磨损还没发生和经历的时候，姐姐“牵着手”“回家”，是那么简单却温暖，姐姐是我们曾拥有的避风港，永恒的呵拂的女性柔情。

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已三十余年、挥刀自宫的中华民族，独生子女家庭长大的许多孩子，都无法再体会到姐姐的生命陪伴了。但是，姐姐是心底里被青苔覆盖许久的记忆，藏在某些情结里的弦鼓总会某一天被敲响。每一个男生的屌丝青春里，都住着一个女神。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玛莲娜是女神，《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米兰是女神，《万物生长》里，柳青是女神，她们都是风情摇曳的成熟的姐姐，静静地如河流一般缠绵的温柔。孤独的成长中最渴望的引领，酸楚的感觉在体内奔腾不息，情绪一旦寻找到突破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姐姐，生命中这样的女人除了妈妈不会再有其他人，偏偏姐姐还比大不了多少，比妈妈更亲近可爱。滋滋作响，万物生长。到处都有内心肿胀的少年和高高在上的姐姐——少年高瘦的身体上背着随时可离家出来的沉重书包， 即使除了一颗赤子之心外一无所有，也阻挡不了窗外春天青草蔓延、枝桠抽条的呼呼疯长。或许每一个孤独的“弟弟”曾经都有过一个“姐姐”，轻轻地沐浴着姐姐细雨如丝般的温柔从天而降。

上苍啊！愿你能够温柔地对待我们，因为我们是在你的怀抱中生出。天地间不朽的，是那些纯洁而浪漫的爱的灵魂。我们都是弟弟，我们需要关爱和包容。而每一个善良的人们的心中都需要有个姐姐，照顾我们寻找倾诉的情绪，安抚我们貌似强大实则脆弱的内心。谁都会表面坚强，心底却有一个夜色下的德令哈。委屈和忧伤流露最纯粹的样子，弟弟的身份让你无须脸面和自尊。你的怀念那么迫不及待而又无法拒绝。哭泣是你最动情的抚慰。在夜色里行走，你肯定有个人在为你睡不安宁。你那么凶猛的想念一束光芒，她永远不离不弃。她挡在你身前，想不惜一切为你作战，受伤了也只有温暖和微笑。荒凉的城市，空旷的戈壁，两手空空的你，唯一能呼唤的只有一个温暖的词汇——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坐在岁月河岸的姐姐

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被想起

那些夜晚有的狂躁，有的冰冷

我们已经看尽苍凉，在城市里永久的迷路

觉得自己肩负太多却又常被这个世界遗忘

但是姐姐，始终让人安静恬淡，心怀柔情

命运的大风呼啸掠过人间

我看见你，姐姐，站在那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