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写写西瓜

黎荔

今年夏天刚开始，就“水深火热”，北方“高烧不退”、出门烫脚；而南方一个月下一次雨，一次下足 28 天。身处北方火炉，刚刚过去的六月，据说是西安60 年来最热的六月，接下来的七月，高温预警又常常成了家常便饭，只能靠冰饮、西瓜和空调续命。今晚我就来写一写西瓜吧！

西瓜传入中国的时间很早，古时候的西瓜跟现在的样子有不小的差距，瓤没有那么红，味道也没有那么甜，我们今天能够吃到那么甜的西瓜，其实是近半个世纪农科育种改良的结果。随着育种技术的发展，我们可以吃到有籽西瓜、无籽西瓜、黄瓤西瓜、黑皮西瓜，还有那种长得碗口那么大的小西瓜。从前的人一定难以相信西瓜可以这样小巧，这样好吃，而且一年四季都有。现在市场上的西瓜没有不甜的，在流火的盛夏中，一块沙瓤甜软的大西瓜进入你的口中，令你味蕾甜滋滋的，如果再冰镇一下，吃起来着实消暑解渴、惬意爽心。

夏天是什么？是星空、蝉鸣、海边的阳伞，白色的短裤，气泡翻腾的可乐，是草帽投在脸上的阴影，是一杯爽到骨子里致命的冰饮，是挖了一大勺西瓜刚好没有籽，你那样肆意地吃掉它。一大口汁水淋漓的鲜甜西瓜，就如一个新鲜的红吻让人唇齿留香。没有西瓜的夏天，一定是不完整的。在买西瓜的时候，我们都习惯在圆滚滚的西瓜上拍拍打打，那个动作就好像在敲门，你说会不会惊动住在里面的夏天？

西瓜田是什么样子的？少年时代，我关于西瓜田的印象，全部被鲁迅散文《社戏》中卓越的风景描写所笼罩——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儿时反复背诵的美文，这是一幅色彩流丽的奇异图画：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闪烁光芒的沙地——碧绿的西瓜——带银圈的少年——黑色的猹，这幅画面似乎永远定格了，永远也不会消退，既是鲁迅先生对自己童年最美好片段的保留，也成为我对于生命灵性之地的一种永恒想象。海边一望无际的西瓜田，少年和异兽出没其中，月光和星辉倾泻其中，那一个个西瓜，到底是什么味儿的呢？

直到后来，我真的来到了一片西瓜地，才从那片幻想的西瓜田抽身回来，慢慢走向一片真实的茫茫绿野。太阳如火般烤着大地，深绿色的瓜田虽然有藤叶的遮挡，可仍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热量在脚底翻腾。袭来的一股股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丝植物的清香。每一块瓜田，都有一个草棚，搭建在瓜田的中央，草棚里多半有老人或孩子，还有一条狗，一起看守着广阔的瓜田。在茂密的叶丛间，有刚刚长出的小西瓜，只有指头大小，全身毛茸茸的；也有悄悄长成的大西瓜躲在叶子下，或是露出圆圆的大肚皮，或是冒冒失失地探出头来，轻轻拍拍它们的圆脑袋，光滑饱满，清脆响亮。

我觉得西瓜是一种充满伟大母爱的植物。为什么这样说，你到西瓜地看看就知道了。西瓜是西瓜藤的孩子，西瓜宝宝一个个储藏在母亲用生命编织的襁褓里，那个大大的圆圆的，光滑润泽的球，就是西瓜藤为孩子们建造的家，甘甜的营养，丰肥的液汁，绵绵不断地输送到孩子们那里。等到硕果长成，曾经娇嫩欲滴、开花明艳的西瓜藤，竟然变成了一根搐缩、委顿的枯蔓，黄叶离披，形容枯槁。别的瓜蔓，当然也是这样历尽风霜，但你总会觉得，西瓜藤的牺牲是最巨大的，因为，那么细细的一根藤，凭着怎样的生命意志，才能成就如此巨大的硕果？

生活中，当托起一个西瓜，在瓜上轻轻拍打，“嘭嘭嘭”，当震动直击手心，有空灵的感觉，这瓜就熟了。回想这只瓜如何走过它的生命历程？春天到了，微风吹拂着大地。一片片绿油油的瓜苗，在松软的土地里生长着，细长的藤蔓，缀满了鲜绿的叶子，覆盖着大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五六月份，西瓜开出了一朵朵黄澄澄的小花。等花凋零后，那原本特别小的西瓜便日渐生长变得越来越大。千丝万缕的瓜秧四下蔓延，层层密叶，顺藤摸去，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西瓜，就像满地乱滚的青石滚子。到了八九月份，叶蔓茂密的瓜田里，滿地都是圆滚硕大翠绿颜色的西瓜。一个个西瓜又圆又大又沉，像一个个大皮球，躺在瓜地里密密麻麻。

想起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卡罗，在经历了大半生的苦痛后，在死前画下了最后一张作品，即是一张西瓜静物。与弗里达生前的大部分自画像不同，这幅画呈现出了一种非常积极的情绪，鲜明的红绿对比看上去爽朗又活泼，被病痛和心碎折磨一生的弗里达，在红色的瓜瓤上写下“生活万岁”，好像弗里达终于带着解脱和潇洒的情绪离开了人世。在生命的最后出口，我觉得她的离开是快乐的，因为画面上几只熟透香甜的西瓜，分明透着饱满的生命力。未成熟的西瓜很涩，没有什么味道；而成熟的西瓜，则是甜津津的。瓜熟蒂落之时，瓜被剖开之时，痛苦而丰富的生命经历了这一切，剖开后晶莹的红艳，喷溅的甘甜汁水，难道不是在高呼生活万岁吗？

愿每个夏天都是开心的，快乐的一部分，来自咬一口满满幸福感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