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关于人之局限的诗

黎荔

今天，读到一首很悲哀的诗，来自于博尔赫斯的《局限》：  

有一行魏尔伦的诗句，我再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毗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的图书馆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不会打开——我正注视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呵，死神！

博尔赫斯本身就是一座陡峭的高山，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其作品含有大量的引语、互文和典故，具有广博的知识面和深邃的哲思，这些都会令阅读变得相对困难。不过，上面这首诗还是比较好理解的，这首诗关于每个人的局限。

一行不能再记起的诗，一条不能再迈进的街道，一面最后一次照见的镜子，一扇从此永远关闭的门，一本再也不会打开的书……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人不过处在空间的某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人不过处在时间的某一点。当街道在黄昏中渐渐黯淡，必有一条，人将再不踏足。当一扇大门关上，一本书本合上，一面镜子徒劳的等待，没有人能够逃得过万物与度量的局限。在所有的记忆里，那一行美丽的诗，再也无从记起了。因为，时间、空间和昔日的博尔赫斯，都在离此刻的这个博尔赫斯而去，像一座因陷落被摧毁的城池一般，永远逝去。

想起《庄子·外篇·秋水》中也说过类似的话，“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井底之蛙连井都没有出来过，怎么能跟它谈论大海的宽广；夏天的小虫到秋天就死了，怎么跟它谈论冬天的景象。“夏虫不可语冰”，是时间的局限性；“井蛙不可语海”，是空间的局限性。对于它们来说，井和夏天就意味着全部的时间与空间。它们的时空就是它们的围城和监狱，它们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都来源于这个狭小的时空。超出之外是不存在的。

这首诗，是日渐衰老的博尔赫斯，切身感受到自身局限后发出的感慨。这是一首何等悲哀的诗啊！人类的最终局限就是人类会死的事实——也就是将人不停地磨损的死神。但人不是只活在问题里。问题之外，人还有光芒。正因为人类有限的身体会衰朽，他们才拥有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带来了巨大的欣喜和狂欢，同时也带来巨大的痛苦与悲哀。为了应对这种巨大的情绪起伏，人类才创造了自己的文明。人类最璀璨的文明恰恰基于人类的局限性。所以，有限其实是一种祝福和赞美。正因为生命有限，这段生命才能被赋予意义。正因为努力有限，这段努力才能被肯定。也正因为认知有限，所有的发现才值得欢呼。

这是一首关于人之局限的诗，但人不是只被这种天性，只被他们控制不了的事情所定义的。人类有着速朽的肉体，但这也正是他们得以伟大的根由。谁在永恒的规律中提前修补，树立起隐秘而坚定的尺度，并将其织入他生活的纹理。谁接受他人和自身的局限性之后，依然选择爱人以及爱己，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