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中的旧时光

黎荔

我的旧衣裳，在时间里走远了。它们在衣柜的深处，长久沉默。

轻轻地摸一条旧裤子，又想起那一次，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密密如织的雨丝中，被打湿的裤脚，一段风雨漫天的归家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样子。阵阵骤雨不厌其烦，千针万缕地缝缀天地，劈空而来的凶猛呼喊，一片片被大风撕裂，然后抛向各处，不知所踪。被淋得几乎从头到脚湿透的你，如同一只小小的船，漂流在天地之间的滂沱中。

另一件深藏青色上衣，还留着被染上的几滴油渍，又想起那次去野外烧烤的时候，升腾的炉烟，透红的炭火，在火上滋滋冒油的肉串。夏日凉风过处，一股浓浓的烤肉味儿扑鼻而来，炭味儿、肉味儿、孜然味儿、辣椒味儿，还有洋葱味儿。肉串被火缭得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溢出的油脂滴滴答答落在火上，引得火苗不断蹿升，灼得肉串冒出更多的油脂，状如泡沫，咝咝作响。围坐烤炉的一群朋友们，你争我抢分食烤好的冒着沫、滴着油的肉串，用牙尖儿咬下一块块滚烫的牛羊肉，谁知道那些油渍是怎么回事呢？只记得每一串烤肉都香得要命。

那件棕色的薄风衣是属于秋天的，这是一个有关棕色调的一切深深浅浅悉数登场的季节。飒飒秋风吹动着宽大的衣摆，秋天洒在身上是焦糖色的，是慵懒的，迷离的。走在落叶纷飞的林荫道上，路边全是高高的树，遮天蔽日，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上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也吹了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如一只惘然的黄麋鹿，踏在枯干落叶上发出瑟瑟声。心里紧绷绷的，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

还有那件白衬衫，总是让人想起一帧帧阳光炽热、树影斑驳的镜头。盛夏炎热的日子，不绝如缕的蝉声，爬山虎占据整面墙的百年学府，图书馆里悄悄游移的光影，你穿着宽大的白衬衫，挽起袖子，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衣身一甩一甩，空气在弧线的流动中，扬起一尘单纯的书生气……穿着白衬衫，在漂着细雨的艳阳天走过校园，迎风飞扬着一头不染不烫的黑发，任由掠过青翠校园的长风，将衣袂掀出自由的形状。这是一生的流金岁月，待到毕业时，方恨这时光如此短暂。

还有那件黑毛衣，在那段并不算短的灰暗日子里，总喜欢住在一件黑色毛衣里，在两只袖子的臂弯里。每当我搂住臂膀，就能感受到那种贴近的温暖感，如同一个轻轻的拥抱。觉得自己在时间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四顾茫然。周围的浓黑是那么黑，又有点潮湿，自己只能摸索前行。浓黑中的潮气濡湿了衣裳，但这衣裳的两个臂膀，还是在忠诚地守护着我。

好多旧日衣裳，已经不可能再穿了。当你已经在送孩子去高考考场的年纪，不可能还喜欢二十岁时喜欢的香水，还戴着二十岁时的夸张耳环，还穿二十岁时候的蓬蓬纱裙和小吊带，还喜欢二十岁的时候，喜欢的那种好出风头、咋咋呼呼的男孩。以前，总希望自己能更加苗条，但现在，不想勉强把自己塞进不舒服的衣服里了。如今，只想穿着平底鞋，简单舒服的衣着，自由而散漫，去看到不曾看到的风景，体会不一样的心境，遇见不一样的自己。当少年的鲜衣怒马远去，宁愿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裹以质朴舒适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无论时间流逝，无论周遭转换，愿意心中始终有一份不变的纯净，一直坚持到底。

我的旧衣裳里，住着我的旧时光。衣服本不应被随便丢的，它承载着一个人的轨迹和回忆。快速时尚和快餐消费的繁荣背后能留下什么？留下最多的或许是垃圾。当下一代问我们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我们将无法回答………总要有些衣服，穿了一辈子，也不会丢弃。这些衣服无论洗得多么干净，总会依稀留下某种气息，那种深入到衣服纤维肌理的气息。只要你拿到鼻尖下嗅闻，就能忆起往昔，一丝温暖的气息依然残存在衣服的褶皱里。虽然去日如烟，回望无言，往日衣履，往日笑颜，早已徐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