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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田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黄叔旸云："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尹君焕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似此聚讼纷纭，各非其所非，各是其所是，将何去何从耶?《文心雕龙》云："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知文词之士，亦各有所尚耳。又云："使蕴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 知品评之人，亦各有所欣耳。持平论之，隐之工者，含蓄而幽远，耐人玩味，而弊在或失之奥塞；秀之工者，俊逸而疏快，妙比天成，而弊在或失之奇突。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所议为允也。
其实才情之嘉会，翰墨之凝彩，固词人之所同，此杜工部之所云："清词丽句必为邻"也。白石《一萼红》有句云："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梦窗《祝英台近》有句云："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运思吐句，其迹不爽。至白石之："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与梦窗之"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则各有所造，不必度长絜大，扬彼抑此矣。
文学之极诣，必也其辞足以载其意，其意足以贯其辞。呕心以为秀者，必取其辞能为辅，溺思以为隐者，必希其意可以理；悖此则或流于汗漫迷所归，或嫌其堆砌邻于晦矣。杜工部《江上短述》诗句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盖意主于奇，辞求于炼也。韩退之、李义山皆尝宗杜为篇什矣，韩搜其奇而不返，李守其炼而不舒。"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退之竟以奇而创以文入诗之格。王阮亭《论诗绝句》云："苦学昌黎未赏音，偶思螺蛤见公心。平生自负庐山作，才尽禅房花木深。"虽论常建之诗，亦以见韩诗之奇奥不可学。"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义山终以炼而滋难觅解人之苦。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鹊，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 亦惜李诗之隐晦难彻晓。至两家之所善，则均难跻攀也。韩《寄皇甫湜》诗有句云："昏昏还 就枕，惘惘梦相值，悲哉无奇术，安得生两翅?"《朝归》诗句云："峨峨进贤冠，耿耿水苍佩，服章岂不好，不与德相对。"皆道直透人心腕。李之《无题》 有句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楚宫》诗句云："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皆锻炼至于精熟。文词岂间于体派，亦各有其工拙耳。
文词奚自而工，何由而拙耶?张玉田云："词以意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王静安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文词在能翻出新意也，在能别有境界也；既有其意境，则思概括之以字句，而锻炼熔裁尚焉。无其意境，则辞无所资，无其词藻，则意无从出。故能使内在之意境宣达，无稍贬损与梗滞，而使外在之辞句贴切，无稍枘凿与牵强，便是工；反之便是拙。意境，主也；辞句，宾也。意离而辞不足以起之，则主慢宾客矣，失之奇突矣；辞炼而意不足以帅之，则喧宾夺主矣，失之奥塞矣。辞意之中倚，实隐秀之得失也。郭麐《词品》云："芙蓉初花，秋水一半。欲往从之，细石凌乱。美人有言，玉齿将粲。徐拂宝瑟，一唱三叹。非无寸心，缱绻自献；若往若还，岂曰能见。"以拟隐而美者也。又云："美人满堂，金石丝簧，忽击玉磬，远闻清扬。韵不在短，亦不在长，哀家一梨，口为芳香。芭蕉洒雨，芙蓉拒霜，如气之秋，如冰之光。"以喻秀丽美者也。盖隐与秀，各有其所美，亦各有其所以为美也。
秦淮海《鹊桥仙》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俗情每因七夕为牛郎织女双星惜，惜其年只一度，欢娱之时暂而别日苦多也。此独云一相逢而胜却人间无数，更进以谓但得两情久长，不在朝朝暮暮；立意高人一等，是意奇而秀臻之例也。李易安《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前阕云："香冷金猊, 被翻红浪, 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 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 不是悲秋。 "生怕离怀别苦，欲说还休，并此处瘦之原委，亦咽住不说，章法与字面上实已极翻腾矫揉之能事，而欲吐不吐，辞欠而意充，措辞过人多许，是辞美而隐蕴之例也。此词所用虚字又最好，"冷、翻、慵、任、生怕、新来、非干"等字，均非省力能下得。易安尤工用一"瘦"字，曰"人比黄花瘦"，曰"应是绿肥红瘦"，并此词之"新来瘦"，辄必清新可喜。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女儿心性，往往类此；清照为词，亦每于有意无意中泄露娇怯消息。将且师张先取名"三影"之意，目之曰"李三瘦"，顾尚不为甚妄欤！
杜牧之《郡楼有宴病不赴》诗云：
十二层楼敞画檐，连云歌尽草纤纤。空堂病怯阶前月，燕子嗔垂一桁帘。
舒云亭《偶占》云：
芳草青青送马蹄，垂杨深处画楼西。流莺自惜春将去，衔住飞花不忍啼。
皆于似无情中透出情致，乃借莺惜燕嗔以抒怀愫也。温飞卿《菩萨蛮》云：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王静安《菩萨蛮》云：
红楼遥隔廉纤雨，沉沉暝色笼高树；树影到侬窗，君家灯火光。 风枝和影弄，似妾西窗梦；梦醒即天涯，洒窗闻落花。
皆既孕深怨而一归于含蓄，乃借庭树灯窗以寄情思也。似此者皆文章以隐胜之例也。韦端己《古离别》云：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舒云亭《为朱蕴千题杏花春雨图》云：
浅深春色几枝含，翠影红香半欲酣。帘外轻阴人未起，卖花声里梦江南。
皆有韵致而极疏快，借春色江南以写别与忆也。欧阳永叔《玉楼春》云：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王静安《玉楼春》云：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金罍大，醉倒且拼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皆清空而不质实，借竹叶花枝以托怨与放也。似此者皆文章以秀胜之例也。
亦有萃隐与秀于一篇者。舒云亭《别竹田》云：
莫向风前折柳枝，柔条原不綰相思。人生难得惟知己，天下伤心是别离。半载篝灯同听雨，何年把酒更论诗。西泠夜夜添新梦，多在烟江月上时。
此诗颈联以上皆明畅之句，尾联则纳秀于隐；看他幽咽吞声，竟是伤情何限。王静安《蝶恋花》云：
手剔银灯惊炷短，拥髻无言，脉脉生清怨。 此恨今宵那得浅?思量旧日深恩遍。 花影一帘和月转，直恁凄凉，此境何曾惯？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
此词之前阕皆深婉之句，煞尾则脱隐为秀，强自破涕为笑，倍见无可奈何。行文本无一定之法，慧心者骋意于辞，正反可以成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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